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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古镇可读懂中国? 探访郁达夫故乡

2016-03-24 12:00 网络 TF005

2016年3月24日讯,因为创立郁达夫小说奖,我曾一次次地走进达夫先生的故乡富阳;因为开设关注非遗的栏目“走读江南”,我也曾一回回地亲近风情各异的江南古镇,但我却为什么一直对近在咫尺的龙门视而不见,总是与其擦肩而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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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古镇古宅

也许是走过太多同质化的古镇,让我心生失望?也许是不少地方对古镇的现代包装使其大多失去了历史沧桑的魅力,让我对只闻其名未谋其面的龙门也敬而远之?

2016开年之际,在一个平时不太会出门的雨天,我走进了龙门。

时值寒冬,冷雨霏霏。灰蒙蒙的天色像巨大无边的水墨画卷,那山、那水、那树、那人,洇染在水墨中混沌一片。虽然视线每每被雨雾隔断,但撩开淅淅沥沥的雨帘,半遮半掩的古镇在一片静美中展现在你面前时,你无法不怦然心动。那种惊艳是端庄的,没有半点涂脂抹粉的;那种安谧、淡泊、大气,是内敛的,是骨子里与生俱来的。

出生在这座古镇的著名学者何满子,曾经为龙门题词:来这里,读懂中国。我心里想,中国的古镇名气响当当的不少,何满子为什么敢如此放言?为什么来龙门,就能读懂中国?

石 径

龙门的石径是初识这座古镇的地图。

穿行在龙门古镇这位沧桑老人躯体上的石径小路,幽幽、深深、窄窄、长长,小路的每一颗光滑圆润的石子儿,都透着饱满的历史风霜;彼此挤挤挨挨的缝隙里,大多生长着暗绿色的苔藓和小草,它们生命的脉搏跳动,便让冷冰冰的鹅卵石有了温度。

若你心细,就会发现,这里每一条石径的铺设都不是随心所欲的,石子儿的排序都是精心构图,很有讲究的。我细细留意观察,大体有以下几种路数:

第一种,最常见也是最苍老的石径,大约都有千百年的历史。径宽一般不到两米,中间的主径也就一米左右,多用拳头大椭圆形的鹅卵石竖向排列,主径两侧用差不多同等大小的鹅卵石横向镶嵌,形成两道类似花边效果的长带,长带之外往往是平整的大青石一块连着一块。青石边沿处,和两旁古朴民居的石墙严丝合缝,一座座老宅的石头门槛,常常就是过路行人歇脚的石凳。

第二种,径宽更窄,通常不到一米,一边伫立着黑瓦白墙明清风格的院落,一边傍河依水甩出绵长柔和的弧度,清澈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如镜的水面摄入老树、古宅的倒影。河沿下,是垂直探入河水深处,垒砌得密匝匝的石壁;河汊边,会横空钻出一棵苍劲的枯枝,若是盛夏,必会撒下满河荫凉。这种沿河的石径总会在屋宇较为密集的某一处突然分岔,分岔处,河埠就出现了,那是小镇一道独特的风景。向河边延伸的青石台阶一步步下探,与河水齐平处,大多会有一块平坦光滑的大石头,可以想象,村妇老妪在这里淘涮浆洗,黄口小儿在一旁戏水玩耍,该是何等的惬意。

第三种,已经不是仅仅供人行走的路径,而是有着集市约定,贸易功能,聚会需求的场所,它和四通八达的一条条窄窄的路径相连,又豁然开朗地生出一块开阔之地,之所以依然把这开阔之地纳入石径,是因为它有着和石径完全一样的构造,只是因为其开阔,因为不仅仅是在其之上行走,更有在这里买卖,在这里话家长里短,在这里论宗族之礼,民族之义,石径的意义就延伸了。

冬雨滴答滴答地敲打着石径,雨水洗亮了颜色深浅不一,形状错落有致的石子儿,深褐、土黄、青绿、浅灰、米白……像一幅色彩斑斓的拼图,更像一幅年代久远的油画。由于石子儿拼接的缝隙和石径凹凸有致,形成了防滑的花纹,虽然是雨天,却没有泥泞,更不用担心滑倒。

如今,许多城市的道路总是坑坑洼洼,乌泱乌泱的人群踩踏,密密麻麻的汽车轮子碾压,开膛破肚造地铁,前赴后继修马路,到处都是临时铺设的铁板补丁,满眼都是泥沙蒙垢的脚手架。然而,龙门的石子路不受这种所谓文明进程的纷扰,也没有城市化建设带来的苦楚,它很安详,很有定力,坚固耐用,千百年的踩踏,只会让它的表面变得更加光润,却不会因日复一日的承重而破损塌陷。

在大多数城市人对水泥森林般的高楼建筑和水泥河流般的街道马路既深恶痛绝,又无力拒绝之时,龙门石径却让我们见识了天然石材的环保和取之不尽的广博,让我们对大自然充满感恩,却又不必承受索取的内疚,天然的石子儿对人脚底的无声按摩,让它们在为人类奉献的同时,也享受着和人类相亲相爱的愉悦。

墨 庄

走进古镇一家名唤“富春”的墨庄,但闻阵阵药香扑鼻而来。正心生疑惑间,不想被一位面色红润的墨嫂按在一把楠木圈椅上坐下,还没等我整明白怎么回事,只见那墨嫂已经从一只竹编小筐中取出一枚口红般粗细的乌黑墨棒,在我眼圈周围旋转轻抚,上下左右按摩。墨棒质地水滑冰凉,丝丝中草药的味儿沁入鼻腔,一瞬间,顿觉口舌生津,六肺通透,一股奇妙的异香穿肠而过。

大约七八分钟后,墨嫂用一块温热柔软的湿布轻轻擦拭我的眼眶,擦完后又手扇嘴吹了几下,凉丝丝的。待我睁开眼,墨嫂拿过来一面镜子让我瞧瞧自己眼角眉梢的变化,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此药墨按摩确有功效,真觉得自己因常常熬夜而像熊猫一样的黑眼圈似乎淡了许多,眼角细密的皱纹好像也消退了一些。

我问墨嫂,此墨和我们平时研墨写字画画的彼墨制作上有何区别,为什么你在我脸上折腾了半天,肤色上却不留半点墨迹。

墨嫂笑而不答。

这是一家前店后坊的墨庄,手工制作药墨的流水作业就在店后大约十几平米的作坊里进行。墨嫂带我们走进作坊,但见右手靠墙处一排竹架上摆满了白瓷青花戴盖帽的坛罐,每个坛罐中间都是一个大写的“药”字。竹架下面几格全是透明尼龙袋装的各种各样的中草药,每个口袋上都贴着药名。竹架上方搁着一块横匾,书着三个老派隶书大字:墨不错。匾文简约、节制,全然没有我们时下里被各类商家包围的那些疯狂夸张的广告语。

另一面墙上朴素地贴着三张黄白色的毛边纸,用毛笔写着制墨三部曲:第一步——烧烟;汉代之前做墨以石墨为主,后汉起烧松烟为墨,后唐在松烟墨中添加各种中草药做成药墨。第二步——炼胶;将经过挑选的上等鹿角胶、骨胶,按比例加热融化,达到胶液轻柔不涩为标准。第三步——练墨;普通墨将松烟和胶液混合均匀,药墨则将松烟和各种中草药与胶液混合均匀,做成具有治疗筋骨疼痛,美容等各种不同功效的药墨。

三部曲后面紧跟着一张墨庄现有药墨的入药清单:宫廷御墨——鹿角胶五两,冰片二两,犀角一两。八百玉容墨——白芨、白丁香、白僵蚕、白丑、白蒺藜、三蓁子、白蔹、白芷各三两,白茯苓二两,白附子三两,松烟墨两斤。练骨行军墨——川乌、草乌各一两,川芎、当归各三两,红花、双花各二两,蜈蚣三条,炮山甲一两,血竭一两,冰片一两,樟脑一两五钱,松烟墨四斤。四味神交墨——血竭一两,穿山甲一两,麝香五钱,犀角一两,松烟墨二两。

药墨配方一目了然,药材原料货真价实,墨师手工制作过程更是在你眼皮子底下清清楚楚。在这个制假成风,坑蒙拐骗盛行,吃穿用度处处都有不安全隐患的当下,龙门古镇一家小小的墨庄,却云淡风轻地彰显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善良、淳朴,戒奢华、尚节俭、拒浮夸,诚实守信、不事虚妄。

墨嫂这么热情地给你按摩,又不遮不掩地让你了解其药墨的独家制作秘诀,想来最终必定是希望有人喜欢并购买她的药墨吧?离开墨庄时,我却按捺下想买几枚药墨自用或送人的欲望,有意试试给我做了半天按摩的墨嫂,会不会因我不掏一个子儿买她的药墨而心生不快,对我挂脸。没想到墨嫂没有半点推销她产品的意思,满面笑容地送我到门口,只说了一句:欢迎下次再来。

想起不少已经变成热门游览地的古镇,满眼都充斥着形形色色大同小异的工艺品、纪念品,那些由小镇居民变身为小商贩的人不停地大声吆喝,追着你强行推销,对比之下,富春墨庄的独特、个性、不可替代,难以复制,无疑是它生存的命脉;而墨庄主人的平和,淡然,更有一种心是山水,气若云天的辽远。

细雨中,我离墨庄渐远,心里却想着那块匾:墨不错。

厅 堂

龙门古镇多厅堂、祠堂、庙堂,它们绝大部分都是明清风格的合院式建筑,有的巍峨恢弘,高大气派;有的轻盈细巧,灵动秀美;有的大刀阔斧,粗犷简约;有的精雕细刻,优渥典雅。放眼望去,林林总总;举步走近,精彩纷呈。

自北宋初年吴大帝孙权公第二十七世孙忠公定居龙门以来,至今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一代代的孙氏人在这里繁衍生息,支脉逐步扩大兴旺。为加强家族凝聚力,抵御外来势力的侵扰,族人往往聚集一起,比邻而居,形成团结合力的宗族势力。多少年来,被称作孙权故里的龙门孙氏,各房都有自己的厅堂,各支都有自己的祠堂,而整个家族更有公共的庙堂。逢年过节,各家会在自家厅堂上祭祀列祖列宗;家里有红白喜事,会在厅堂上举行,婚嫁添丁,会在厅堂上张灯结彩;若是家族内部有大事,则会在家族祠堂里聚会商议,家族成员触犯族规家法,一般也会在祠堂里惩处。正因为此,龙门各房各族对厅堂祠堂的建造都非常重视,待到清末民初时,龙门已有大小厅堂一百多座,其中可以追根溯源,有据可考,有名记载的就有几十座,形成了一座巨大壮观的天然古建筑博物馆,在这里,人们不仅可以看到龙门祖先营造建筑的精湛技艺,也可以看到中国封建宗族文化的活态沿革。

龙门的厅堂都有自己的名字,一看就是当年的主人精心思索而起的,从这些厅堂的名字大体就可以看出主人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意趣。思源堂、承恩堂、余荫堂、丰受堂等,清晰地表达了厅主对先人的感恩,饮水不忘掘井人;怀德堂、乐善堂、保忠堂、孝友堂、存朴堂、义仁堂、冶移堂等,无疑体现了主人处世做人的准则;厚祉堂、财神堂、华萼堂等,名号中蕴藏的对富贵荣华的向往一目了然;山乐堂、荷花厅、百花厅等显然寄情山水花木;而明哲堂、陈箴堂、承志堂、怀珍堂等则昭示了古时文人士大夫的心性情怀。

然而,在名目繁多的祠堂花厅中,我却独独对耕读堂和怡顺堂情有独钟。

耕读堂原为孙权第四十七世襟阳公孙大贤长子孙伯玉的议事厅,取名耕读堂,寓意“耕可致富,读可荣身”,并以此作为家训,教育子孙后代,这也成为龙门孙氏的核心思想。孙伯玉的儿子孙孟骞,明崇祯选拔贡生,做了知县。明亡后,孙孟骞重民族气节,闭门谢客,坚不仕清。然而其纵情诗酒的同时,却不忘造福镇里百姓。龙门溪水原来是绕村而过,孙孟骞将溪道改造为穿村而流。自此古镇以溪为轴,百姓傍溪而居,古镇的结构从松散变得更为凝聚。同时,孙孟骞还散尽钱财,在镇上修建了同兴塔、勾留亭、名宦祠、文昌阁、花甲楼等诸多公益建筑,为全镇百姓所用。虽然孙孟骞秉承了祖先耕读传世的家训,但却视致富与荣身如粪土,让人心生敬佩。

而坐落在龙门老街万庆桥边的順怡堂,是距今一百多年的清道光年间建造的老宅。当年宅子的主人是道光己酉科拔贡孙秉元次孙孙蓉弟。“順怡堂”的匾额高高悬挂在正厅壁上方,本是主人倡导“百善孝为先”的意思,两旁楹联是孙蓉弟撰写的祖训:“祖有遗言,莫纵樗蒲莫纵酒;家无长物,半藏农器半藏书”。此家训教育子孙不纵赌博不纵酒,而要一半收藏农器一半收藏书本,靠耕读传家。可以想见,这座老宅的主人对“孝”字的解读,也是希望后辈莫弃耕读。

从这个宅子里走出来的孙家后辈中,有两位让这个家族骄傲的人,一位是抗日英烈孙晓梅;一位是文化学者何满子(孙承勋)。

孙晓梅和何满子是亲姐弟,走的却是两条不同的道路。孙晓梅年轻时参加了新四军,之后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在党内军内均历任过重要职务。1943年,孙晓梅在护送一批新四军干部北渡长江后,返回途中被日本鬼子逮捕。在敌人的威逼利诱和严刑拷打面前,孙晓梅坚贞不屈,最终在南京龙潭老虎山坳英雄就义,年仅29岁。而孙晓梅的弟弟孙成勋,从名字上就可以看出上辈人对这位孙氏男丁的厚望。他七岁读《西游记》,十岁以文言文开笔写故事,家里给他请了三位家庭老师,教文史的是前清副榜,教数理化和外语的都是剑桥留学生,可他偏偏在饱读诗书后给自己更名为何满子。我不知道,唐代诗人张祜那首“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是否对他产生过深刻影响,故而易名,但何满子十八岁时正逢抗战爆发,这位热血青年最初也投入了抗战洪流,一度还奔赴过延安,其胸中抱负可想而知。然而造化弄人,何满子最后还是选择做了一介文人。他当过记者、编辑、书店老总、大学教授,五十年代中期,因卷入胡风案而身陷囹圄;出狱后又赶上反右运动,全家被发配到宁夏贺兰山下,劳改多年后,好不容易回到上海,不久又遭遇文革,被遣送回富阳老家种地。一直到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折腾了大半辈子,年届六十的何满子才真正开始做学问。

无论是孙晓梅还是何满子,姐弟俩既没有靠农耕立身,也没有仗读书传家,一位早早就血洒祖国热土,献身革命;另一位虽然满腹经纶,却命运坎坷,晚年虽厚积薄发,著作等身,却也没有仰仗此为家族带来世俗的荣耀,而是本分做人,低调问学。

孙晓梅、何满子虽然与孙孟骞是隔了一个世纪的两个不同朝代的人,虽然他们作为龙门孙氏的后人都接受了耕读传家的古训,但他们对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却不约而同地都舍弃了对富贵和荣身的追求,他们的胸怀更博大,志向更高远,他们身上体现的才是真正的中国精神,龙的传人的精神。

离开龙门的时候,雨依旧没有停止。明哲堂前的砚池在雨中荡开一朵朵涟漪;古宅老墙的肌理被雨水冲刷得一丝一络都清晰可见;古桥下,成群的鸭子安闲地划动着隐匿在河水中的脚丫;远处高低错落的龙山剪影在连天水雾中时隐时现……

此时此刻,何满子先生的话仿佛像字幕一样赫然叠印在远山近水之上:来这里,读懂中国。我知道,这一次走马观花,自己只读了龙门的皮毛,深入读下去,你或许真的能读懂中国。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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