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凌燕

我的童年时代，没有听过亲子阅读这个词。这并不影响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给我讲故事、陪我读书──恰是那些阅读，引领我走上了万水千山踏遍的路。恰是这一路眼见为实与眼见不能为实的千般风景、万种风情，成全了我的成长与修行。

依稀记得，我儿时曾有过许多本《看图说话》，许多本的讲述革命故事的小人书，却最终不知所踪。然而成年后经历了几次长途迁移并颇为壮观的断舍离之后，我还留着童年时代手掌大小的横版绘本──中文第一版第一次印刷的《丁丁历险记》，四十二册，二十一个故事。每个故事上下两册，都发生在不一样的地方……或许那才是一个孩子对于这个世界的好奇心的最初启蒙。

母亲不厌其烦地满足着我的好奇，什么是蓝莲花，什么是流星，鲨鱼是什么鱼，刚果在哪里，西藏又在哪里，月球上不是住着兔子和美女吗，为什么还可以去探险……未知的世界随着丁丁的历险在我面前展开。一个又一个故事，引发我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母亲耐心地解答与描述渐渐为我勾勒出远方。将我的目光，从眼前的苟且与父亲的喜怒无常，转移聚焦到皓月繁星与异国风情。

画书之后，是短篇的童话故事，非洲童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还有快乐王子和丑小鸭。母亲念完丑小鸭的故事，摸着我的头发说：有一天你也会变成白天鹅，飞去很远很美的地方，那里的月亮可能更圆更明亮……

母亲一直有个愿望，希望我去看看他乡的月亮。她自己读过无数西方小说，在那个文化产品匮乏的年代，我至今不知，她从何处得来。到我上小学三四年级时，她辗转托人从社科院的图书馆为我借来短篇小说版的莎士比亚故事集。于是四大悲喜剧，就从电视屏幕上的动画片，变成了书页上的文字。那时我便隐约察觉，定格了的人物形象终究还是大大地降低了小说阅读的快感、限制了读者对小说人物形象化的自由度。我于是沉迷于书卷，尤以西方名著居多。我凭借自己尚年幼青涩的理解能力，窥探这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冥冥中，在虚实之间，体味着命运那只变化无常、翻云覆雨的手，不知不觉地走上了西方求学的道路。

那时读那许多故事，多半都是夹生的。凭着少年人的一腔热情与执拗，用稚涩的情感，尝试着去感同身受故事里的人物与际遇。母亲时常问起，一本书读到了哪里，为什么捧着书就笑了，又为什么放下书发呆叹气。然后我们就会聊起故事里的一个人、一个拒绝、一场误会、一个拥抱、一次重逢，常常从书中说到现实，从身边小事说到书种情节。母亲的所见所感，往往与我不同，我便缠着她问为什么，真的是这样吗？她总是拿生活里细枝末节的小事情给我做例子，抽丝剥茧、循循善诱地给我解释来龙去脉，前因后果。

四年级的时候，母亲每天陪我读一个成语故事。那年我刚报了学校的兴趣班，老师让每个同学准备一方姓名章。母亲领我在放学路上刻字的小铺定了章。刻字的老爷爷问我们要方的还是扁的，母亲想了想说方的。约好了六天去取，正好赶上下周上课用。后来取印的时候，老爷爷连说抱歉，拿出一个扁形的印，说刻的时候想岔了，今天翻出订单来看，才发现错了要重新刻，加急也还要多等两天。我委屈又焦急地听母亲客气地说没关系，我们过两天再来取，然后就被她牵着往家走。路上母亲问我，还记不记得前几天学的成语故事塞翁失马。我说我记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是我明天上课，就没的用了。母亲笑说帮我写个条子带给老师解释。隔了几天去取印章，老爷爷还是和蔼地笑着，又为延迟的事情再次道歉，然后将两枚印章一起印在纸上给我们看效果，弯下身来，看着我说扁的那个也送给我了，以后在别的地方或许用得着。我虽不知道何时何地会用上，但因多得了一枚印章，掩不住高兴的心情。母亲在路上对我说，你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吧。

是啊，这世间，许多事，我们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来承接此刻某一个结果。世易时移，诸事或许互为因果。当真不必急着欢欣鼓舞或悲伤沮丧，更不必急于盖棺定论。多年以后，我与创业伙伴在艰难的创业初期遭乙方公司携款潜逃时，他站在我对面，用力吸了口烟，缓缓吐气，然后抬起眸子看向我，只说了一句“不死无大灾”。那时我忽然想起那年放学路上妈妈说，焉知非福吧。

纸上得来终觉浅，却究竟浅在何处呢？或许就浅在，不曾有一个人，陪我细细读过，再领着我去生活中，深入浅出的体会吧。

母亲已经离开我近二十年，于我此生，没有她的日子，终于超过了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而她陪我读过的那些书，指引着我踏上了万水千山的旅程。那一句“焉知非福”言犹在耳，陪着我在这人间冷暖浮沉中，沉着辗转，叫我安心释然。

（原标题：女儿说：母亲陪我读过的那些故事）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