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轨笔记:当“喵星人”开口说话的时候
猫在许多国家都被认为是一种具有灵异色彩的动物。它昼伏夜出的习惯,它自由散漫的性格,它迅疾如电的速度,它对人依恋却绝不依赖的态度,尤其是它那一双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的眼睛,都令人感到它或许是世界彼岸来与我们通灵的使者……从这个意义上,也许能够理解,“喵星人”这个称号的流布并非没有道理。
而在古代笔记中,经常可以见到“喵星人”开口说话的记述。
一、杀不死的猫
清代学者和邦额在笔记《夜谭随录》中记录过一桩说来惊悚的事件。
有个笔帖式,家境非常不错,他的父母年事已高,但身体都还硬朗,兄弟姐妹也都过得很好,说起来家里算得上其乐融融。这位笔帖式闲来无事,特别喜欢养猫,一下子养了几十只,“每食则群集案前,嗷嗷聒耳,饭鲜眠毯,习以为恒”。
这么跟一大群猫一起过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这一天他吃饱了饭跟夫人聊天,“家人咸不在侧”,恰好这笔帖式要泡茶,夫人召唤丫鬟前来伺候,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回应,忽然听到窗户外面有人也在喊丫鬟,声音尖细,十分怪异。笔帖式掀开门帘一看,庭院里“寂无人”,只有一只养了很久的老猫坐在窗台上舔着爪子,笔帖式茫然地望了半天,突然发现那只老猫回头冲他龇着牙齿一笑,笑容诡异可怖。笔帖式吓坏了,回到屋子里告诉夫人,夫人听完也吓坏了,大叫大嚷起来,这一下子全家人都聚拢了来,有人听了笔帖式的话,以为他是在讲笑话,看那老猫还踞在窗台上,就戏弄它问:“刚才替夫人喊丫鬟的是你吗?”没想到那老猫竟点了点头,这一下,全家大哗,笔帖式的父亲——老太公“以为不祥,亟命捉之”,老猫一边喊着“莫拏我,莫拏我”,一边猛地一跃,“径上屋檐而逝,数日不复来”。
老猫是逃掉了,但一大家子人却惶惶不安,总觉得一只猫突然开口说话,不是什么好兆头,都埋怨笔帖式养猫养出了怪物。这一日,丫鬟刚刚开始喂一大群猫吃饭,只见那只老猫也混在其中前来就食。丫鬟“急走入房,潜告诸公子”。一大家子人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抓猫,老猫上蹿下跳,却架不住逮它的人太多,终于被捉住,“缚而鞭之数十,猫但嗷嗷,倔强之态可恶”。笔帖式准备杀了它,老太公拦住道:“这是一只妖猫,杀了它恐怕会有凶灵作祟,到时候更麻烦,还是放了算了。”笔帖式表面上答应了,偷偷让两个仆人将老猫装进一只皮囊里,拴上石头,投进河里淹死。
两个仆人办完了事,回家复命,一家人正聚在屋子里谈论,他俩还没开口说话,突然眼神发直、浑身发抖,原来那只应该已经淹死的老猫“直至寝室,启帘而入”,其他的人“瞥见猫来,胥发怔”。老猫跳上老太公平时喜欢坐的马扎,“怒视其父,目眥欲裂,张须切齿”,厉声骂道:“老东西你这辈子害人无数,而今还要谋杀我吗?想你一个才能都不如蚯蚓、蚂蚁的蠢货,时来运转科举中第,刚开始在刑部当官,靠着溜须拍马讨上司的欢心,升任知州,然后贪污腐败、严刑峻法,荼毒百姓,作威作福,当官二十余年,草菅人命者,不知凡几!现在想退了休就悠游林泉,把过去做过的坏事一笔勾销,哪有这么容易!你说我是妖猫,跟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相比,若论妖孽,谁个给人世间带来的祸患更重?!”
一家人听得目瞪口呆,老太公气得面红耳赤、直翻白眼!笔帖式一声呐喊,所有人“或挥古剑,或掷铜瓶,茗碗香炉,尽作攻击之具”,老猫却嘿嘿一笑道:“我走喽,不跟你们这个快要破落的家庭争执。”说完冲出屋子,“缘树而逝,至此不复再至”。
一切都被老猫说中,“半年后,其家大疫……父母忧郁相继死。二年之内,诸昆弟、姊妹、妯娌、子侄、奴仆死者,几无孑遗。唯公子夫妇及一老仆暨一婢仅存”。
二、泄天机的猫
《夜谭随录》中记载的这一则猫怪故事,毋庸置疑是一则对官场腐败的讽刺寓言,那时没有现在的反腐机制,一旦贪官退休就算洗白上岸,而百姓也只能靠着类似妖猫的诅咒,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气而已。
不过关于猫开口说人话,《夜谭随录》提及不止一次,而且似乎会说话的猫也不止一只。
和邦额说自己有个朋友,“其一亲戚家,喜畜猫”,有一天,他独自在屋子里读书,忽然听见室内有人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吓了一跳,连床底都翻了也没发现第二个人,这时他看到养的猫蹲在床头,神情似乎很紧张,他立刻明白了刚刚说话的就是这只猫,“大骇,缚而挞之,求其故”,那猫经不住“刑讯逼供”,只好承认说:“只要是猫,都会说人话,但是因为这样做是犯忌之举,所以每只猫都不敢说话罢了,今天我一不留神开了口,后悔莫及。”那人不信,又绑了一只小猫,“挞而求其语”。那小猫一开始只咪咪地哀叫,目光不住地瞥着前面那只“已经招供”的猫,前猫说:“我已经承认了,你也别再藏着掖着了。”于是小猫“亦作人言求免”……和邦额感慨:“看来《太平广记》中记载的猫会说‘莫如此,莫如此’,不是假的啊!”
和邦额提到的《太平广记》中的记录,说的是徐州有个名叫王守贞的道士,不守清规,偷偷娶妻生子,平时也不在道观里居住,行为放荡粗鄙。有一次他去太满宫,偷了那里的法器带回家,“置于卧榻蓐席之下,覆以妇人之衣。亵黩尤甚”。不就家里就开始怪事频仍,一会儿油灯自己行走,一会儿听见猫在说:“莫如此,莫如此。”没过多久,两口子都病死了。
由此看来,猫突然说人话,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一点在五代孙光宪所著笔记《北梦琐言》中也有例证。唐代军容使严遵美,有一天突然发了疯病,在屋子里手舞足蹈,无人敢近,家里人都又急又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时坐在旁边的一只猫和一只狗突然说起话来,猫先开了腔:“军容一改常态啊。”狗说:“不用管他。”过一会儿疯劲儿过去了,严遵美安定了下来,家里人告诉他一猫一狗的对谈,他若有所思,找个机会向皇帝辞官归隐,买了个草庐过恬淡的日子,“年过八十而终”,总算没有惹祸上身。
细细想来,无论“莫拏我”还是“莫如此”,发音都极其类似“喵呜”,所以,开口说话的猫,恐怕还是开口说话的人的演绎。
三、会唱戏的猫
不过,要说猫讲人话就一定是祸事,也未免以偏概全。
清代学者钱泳在《履园丛话》中记录过新城王阮亭先生家的猫“能作人言”,而且毫不遮掩,有人打趣,问那猫会不会说话?那猫居然懒洋洋地回复一句:“能言,何关汝事!”,其家“子孙至今繁盛,旧第犹在”;江西某总戎署也有两只会说话的猫,无意中被人听到,活捉了一只,那猫求饶道:“我活十二年,恐人惊怪,不敢言。公能恕我,即大德也。”捉猫的人于是将它放掉,“亦无他异”。
清代学者乐钧在笔记《耳食录》中写过一事,“某公夜将寝,闻窗外偶语,潜起窥之。时星月如昼,阒不见人,乃其家猫与邻猫言耳”。那人捉住家里的猫要杀之,那猫不服,说你凭啥杀我?那人道:“你是一只猫,偏偏说人话,势必妖异,岂能留你?”那猫说:“天下的猫都能说话,又不是只我一个!”那人更加生气,大骂道“果然是一只妖猫”,然后“引槌将击杀之”,这时那猫又说话了:“假如我真的是一只有法术的猫,你能抓住我吗?假如我真的是一只有妖异的猫,你杀了我不怕我变成厉鬼报复你吗?何况我在你家里多年,只知道为你捕捉老鼠,有劳而杀之,难道不是反而让老鼠弹冠相庆吗?它们成群结队,咬烂你的书,撕坏你的衣服,吃光你的粮食,让你家里没有一件完好的家具,让你没有一刻可以安枕睡觉,那时到底兴妖作乱的是谁?是那些不会说话的老鼠,还是我这只会说话的猫?”那人听了觉得非常有道理,便放了它,让它继续捉老鼠去了。
跟这位辩论高手相比,《夜谭随录》中记载的一只猫,则别有一种唯美的意境。“护军参领舒某,喜咏歌,行立坐卧,罕不呜呜”。这天,他请一位好友来家里做客,两个人交杯换盏,欢饮于室,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夜半三更,“尚相与赓歌不辍”,就在这时,忽然听见一阵清切的吟唱,如丝如缕地从窗外飘来,似乎是唱“敬德打朝”中的一段。此时庭院里万籁俱寂,月光如洗,“谛聆之,字音清楚合拍,妙不可言”。二人听得如痴如醉,朋友不禁称赞舒某何时请来此等名伶,舒某顿时发懵,说家中只有一个书童,从来没有请过什么名伶啊……他推开门一看,“则见一猫人立月中,既歌且舞”。舒某大惊,叫喊了一声,那只猫顿时蹿上了墙头,舒某捡起石头朝它丢去,猫“一跃而逝,而余音犹在墙外也”。
每次读到这则笔记,笔者都不禁感叹舒某到底还是一俗物,真正的戏迷,只管唱得好不好听,哪管唱戏者是人是妖,就像前面那只擅辩论的猫所说的,“会说话”真的是很大的罪过吗?未必!相比之下,因言废猫和因言废人,往往才是祸事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