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唐朝诗人》 陈尚君 中华书局
宋代欧阳修点评好友梅尧臣时,提出“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亦即后世著名的“穷而后工”之说。此观点固有其创见,但也带来某种文艺评论的潜意识——好像只有落魄流离之人,方能激发才情,写出好诗;或者至少是人生的困顿逆境,才能铸就诗人的名篇。
诚如是,那成为“诗人”真可谓世上最危险的行当。其实,顺遂喜乐未必不能有好诗,达官显贵颇具才情者,也不在少数。人与诗有着极具张力的互动关系,诗是人心灵的表征,人是诗行走的载体。
正如复旦大学教授陈尚君先生所言“每个诗人都有活生生的人生”,我们更应该通过诗歌感受、理解、体悟其悲欢离合,他的《我认识的唐朝诗人》便是很好的实践。该书涉及五十余位唐代诗人的生平与创作,为我们讲述了诸多“传奇”。以笔者而言,三类议题颇有启发。
其一,文豪大家的人生起落。
众所周知,韩愈因《论佛骨表》触怒宪宗,远谪潮州。陈尚君认为,韩愈没有注意到,宪宗身体欠安,迎佛骨供养,具有祈福求安的用意,继而大谈佛法有害,使皇帝大发雷霆。
贬谪途中,韩愈于蓝田写道:“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彰显大义凛然的士大夫担当。可渡过南岭时,他创作的《泷吏》,便开始站在国家立场上反省自己了,可见,韩愈“从被贬怨愤,改而思考自己的过失,在不幸中体悟人生的道理”。
在《潮州刺史谢上表》中,韩愈更写道:“陛下哀臣愚忠,恕臣狂直,谓臣言虽可罪,心亦无他,特屈刑章,以臣为潮州刺史。”已基本承认错误。果然,韩愈最终在潮州仅七个月,旋即被赦免召还。宋人在论述韩愈这段经历时,总认为是名节有亏、前后不一。然而,一个有勇气、也有妥协的韩愈,更让后人感到真实。
再如陈子昂,面对武后掌权,既有顺从也有坚守。建设明堂之事,陈子昂是最初倡议者之一;武后称帝,他呈上《大周受命颂》。如此看来,他仿佛是一个政治投机者。然而,在他的《答制问事八条》中,又体现出他对武后酷吏政治的不满,对唐室后代的保全。纵观这一背景,更利于我们理解陈子昂的形象。公元696年,陈子昂随建安王武攸宜平定幽州叛乱。他所作《蓟丘览古》七首,与著名的《登幽州台歌》意气相通,体现出“英雄失路的悲怆,是时无明君了解自己的困惑”。更令人悲伤的是,陈子昂从军次年,回乡被县令迫害致死,真相至今不明。他的人生矛盾,又因莫名身故,尤显悲剧之感。
其二,政治人物的别样才情。
历史上大名鼎鼎的贤相裴度,历任六朝,功盖八方。不过,他的前后半生,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状态。裴度至死都未致仕(退休),生活分为三种状态,即立朝主政、出镇领民、居洛赋闲。他以郭子仪为鉴,选择了最后一种状态——战功赫赫,位极人臣,如果不加退让,功高盖主的下场自不必多言。于是,在洛阳的裴度,经常与退休官员和文人雅士诗酒唱和,不过,原则乃是不谈政治、不涉时事。
刘禹锡在《郡内书情献裴侍中留守》中用“万乘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央”形容其地位的崇高,又以“心寄华亭一双鹤,日陪高步绕池塘”描摹他的退隐林塘。裴度的形象和那些兔死狗烹的功臣形成镜像——他也曾是一往无前的直臣功勋,但感到政治时局的危险,主动退隐。辛弃疾后以“绿野风烟,平泉草木,东山歌酒”将裴度、李德裕、谢安并举,象征政治进退,也是对裴度的深刻理解。
又如李绅,其《悯农》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不应忽略的是,李绅是中唐时期的代表性诗人,乃与白居易、元稹共同倡导并实践“新乐府运动”;同时,他也是牛李党争中举足轻重的政界大佬。
早年的李绅很关注社会现实、民生艰苦,然而,随着官阶渐升,便更重个人经历与感怀。李绅早年中举入京后,便与元、白形成深厚友谊,不仅文学主张相似,且性情相投,后来白居易写道“故交海内只三人,二坐岩廊一卧云”。而《悯农》《卖炭翁》这样的作品,也可视为他们文学理念的代表作。
李绅在政治上属于李党,与元稹同属李党核心成员,在李逢吉夺权的政治风波中,遭遇远谪。他经过扬州时,淮南节度使牛僧孺,虽为牛党党魁,但热情设宴招待,席上演唱曲目也是李绅旧作。公元841年,李绅拜相,是为一生官宦生涯的顶峰。陈尚君点评他“热衷官场,必然影响文学写作的数量和质量。前人说,诗家不幸文学幸,李绅正好相反”,是极恰切的形容。
其三,非著名诗人的掌故轶闻。
欧阳詹是中唐时期文学家、古文运动的参与者,可惜英年早逝。他与韩愈是同年登第,私交很好。作为闽地出类拔萃的才子,他的仕途亦如韩愈,难言顺遂,但他却给后世留下一则凄美的爱情故事。
欧阳詹游太原,在李说的宴会上,他邂逅一名女子,二人互生情愫,情意相投。可惜女子身为歌妓,在当时身份卑微;欧阳詹辗转各处做官,难以安定。更重要的是,欧阳氏所担任的四门学助教一职,负责唐代贵族子弟的教育,以师为官,又重道德,想要迎娶身份低微的太原女,绝无可能。太原女因情相思,苦思成疾,未等到欧阳詹便离世,死前留诗曰:“自从别后减容光,半是思郎半恨郎。”欧阳詹听闻此讯,难以饮食,不久也魂归长夜。
作为朋友的韩愈,出于回护,努力淡化此事;而今看来,时人孟简赞颂其真情,倒是更符合现代人理解的旨趣。在讲求门当户对的唐代社会,欧阳詹的爱情故事更显得珍贵。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赵慕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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