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岁
第27次高考
高考之于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想必问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答案。
每年6月,与高考热度一同进入人们视线还有一个名字“梁实”。56岁的他,今年第27次向高考发起冲锋。网友们喜欢给他起一些外号——“现代版范进”“中国第一铁脑壳”“高考最牛钉子户”等。
被嘲笑的背后,他身上还有一重成功的标签:早在上世纪90年代他曾年赚百万,成为最早一批开上私家车的商人。
两重身份,人生脚本自带戏剧属性,这使得他一直被围观、质疑和不解。对此,他很纳闷,他觉得“上大学”是他的追求,就像有人追求吃好喝好一样……
“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也许,明代唐寅《桃花庵歌》里的这句诗,可以解释围观者与梁实之间难以共鸣的意识差。
41年,我的高考没有期限
有好二本也可以考虑
5月的最后一天,距离高考还有整整一个星期,记者通过梁实的视频号私信留言,询问是否可以聊聊他的高考故事。一天后的下午4点多钟,隔空传来回复——一串电话号码。记者紧跟着再发私信:现在可以给您打电话吗?回复:要得。
电话接通,一口拖着长尾音的四川方言传来,一如梁实身上“高考钉子户”的标签一样鲜明。
网络社交平台上,梁实的公开账号基本以“高考钉子户梁实”或“梁三百”命名——都出自网友给他起的外号。形容梁实是“钉子户”好理解,而提起“梁三百”这个网名,则源于一些网友的戏谑:梁实的高考总分大都是300多分。
实际上,梁实有几年是跨越过400分“关口”的,其中还有两次超过了二本线:2018年,他拿下了469分,是成绩最好的一次;2019年,他又考了462分。但梁实最终放弃了这两次机会,只因他的目标锁定了“双一流”的四川大学。
进入2023年高考倒计时,梁实与准确行走的时钟同频:每天拎一个布袋,8点从家里出发,坐地铁到朋友开的一家茶馆复习,直到晚上九十点钟回家。这样有规律的备考生活,他已经坚持了几个月。
“在家里学不进去,总想往外跑。进了茶馆,一下子就安心了,书本就能看进去了。”最近几年,梁实都是在茶馆里备考的。
成都素有“大茶馆”之称,这座仿佛24小时泡在茶水里的城市,随处可见慵懒斜倚在竹椅上谈天说地的饮茶人。茶馆里单间隔音效果好一些,但是茶水费一天要几百元,院子里的茶水费一天则不会超过30元。
就在茶馆院子里的角落处,有梁实相对固定的一张桌子,铺着素雅的青花瓷图案台布。老板甚至腾出了一个角落,让他存放成堆的复习资料,免得他每天往返路上还要拎着沉重的书本。
院子临近马路,汽车轰鸣、路人熙攘,各种噪声交杂混响,并不是看书学习的好场所。但屁股一沾座位,梁实的世界就自动“静音”了。他埋头翻书,一支笔在书本上徐徐滑动,一只玻璃杯放在桌角,翠色的茶叶沉浮其中……可以想象,这画面在一片嘈杂的环境下格外跳脱。
相熟的茶客们对此已见惯不怪,有时会上前打个招呼,他们称梁实为“梁教授”,言语多是些打气的话:“不错呦,一直在坚持啊”“真牛噢”……,梁实笑称“朋友们是在‘戴高帽’”。
中午累了,梁实会在茶馆的长椅上眯一会儿,打开一本书扣在脸上遮光;晚上结束一天的学习,蓉城曼妙的夜生活也刚刚开启,梁实却无暇感受身边热闹的氛围,从一众聊兴正酣的茶友客中抽身离去。
“我是个沾枕头就能睡的人,睡晚了第二天就起不来了。”56岁的年纪,梁实痛苦于每天的早起。身体开始沉溺于睡懒觉,这让他有种危机感——“高考上岸”这件事不能再拖了。
“一本就行,能考上一本我肯定就去上,有好的二本也可以考虑。”今年,梁实决定不再执着于“四川大学”,他想尽快实现自己的高考梦。
我不是个爱看书的人
“高考”,这个词几乎贯穿了梁实半辈子的人生。谈起感触,他自己都大呼一声:“这条路也太波折了吧。”
从1983年第一次高考失利至今,梁实一次次对高考发起“冲锋”,已经41年。
41年间,他也曾经历过“休考期”。一个原因是曾经有段时期政策规定,高考生不能超过25岁,还需要是未婚。“我超龄25岁之后,就没得高考的资格了。”
2001年高考取消年龄限制,这一政策的变化又唤醒了梁实的大学梦。“但是有几年因为忙于工作,没有时间备考,也没得办法参加考试。”
梁实还清楚记得第一次高考的经历,“那个时候高考前还有一个预选,就是学校要先进行一轮淘汰。我就被淘汰了,当时成绩不太好。”
那一届,梁实班上有50多个人,最后脱颖而出考上大学的只有四五个人。
在梁实看来,大学生是戴着眼镜、酷且特别高大上的形象。他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天天穿着白衬衫,衬衣口袋里插上两支钢笔”的大学生。
“如果没有考上大学,会觉得这辈子很遗憾。”这成为插进梁实心里的一根刺。
“我不是个爱看书的人,如果不是为了考大学,我平时是不看书的。”梁实对自己一次又次参加高考也很头疼,“比一般的娃儿还要头疼,我每年都要看一样的东西,没得新鲜感,好烦啊。”
“没有想过考入大学要选什么专业,考上了自然有适合我的专业嘛。”已近退休的梁实,经济条件稳定,根本不用凭一纸文凭找工作,他执着高考的原因很单纯:“我就是想要一个大学生的身份嘛。”
没办法,想得到这个“身份”,高考是一条绕不开的路。为了尽快上岸,梁实的“跳板”去年开始从理科转向文科。
他很认真地反思了自己的弱点,总结了过往多年理综一直考不好的原因:学理科需要下很多练笔功夫,以他目前的状态,达不到学校里系统的训练强度,很难突破一定的“刷题”量,一到考场答题时就手生,“心头晓得,就是表达不出来,总是答不完题”。而且,理科试卷一道大分值的题目里,往往各个小题环环相扣,逻辑紧凑,如果第一小题解答不出来,整道题都无法解答,就会形成一片痛失几十分的空白。
考文综,梁实认为更得心应手一些,“如果你发现快到考试时间了,可以简单写两句,总能得几分,不至于大面积都空着。”
起码不想成反面教材进入四五月份以来,梁实开始频繁接受一些媒体的采访。每年高考前后,他在高考热搜里都会占据一席之地。
“感觉自己像复读机。”梁实笑着说,媒体问的问题都差不多,总要回答一些“老旧”问题。至于这些采访会不会打扰到自己的备考,他语气肯定地说:“不会。采访都是在高考前和高考后,也没打扰我考试时间啊。”
进入媒体的镜头,就意味着自己的人生越来越多地暴露在公众目光下。人气高了,麻烦也来了,各种评判四起。
有网友质疑梁实“浪费资源、精力、时间”,是“作秀”;还有网友会编一些有头有尾的故事,按在梁实的身上,比如“他家很有钱,我在高中时他来补习过,经常请全班吃饭,最后走的时候还为我们学校捐了一座桥。”
对于这类内容的编排,梁实向记者证实:“没有那回事,乱说的。”
梁实曾经在视频平台上开过几次直播,每次直播都会涨粉两三万。但直播中他不喜欢聊高考,跟网友聊得多是家常。他会给年轻人打气,说一些“认准目标”“不要遇到挫折就放弃”之类的话题。
开过几次直播后,梁实便不再“尝鲜”,他说:“不好耍。”
对于网友质疑自己“作秀”,梁实也一头雾水。他搞不明白:“作秀,这个词怎么会用到我头上呢?我对高考这件事一直是很严肃的啊。”
仔细思量后,梁实觉得误会可能产生在自己的一些微表情上,“一般人的理解,高考失败应该是一副苦瓜脸,我在镜头前却习惯用笑一笑来缓解。”
“我不觉得自己是教材,起码不想成为反面教材。”对于网上一些不友好的评价,梁实表现得比较大度,“他看到了我的缺点,如果以我为镜子,能修正自己的行为,可能对他还是有帮助的。把我作为反面教材,从这个角度上来讲,我觉得是一件好事嘛。”
在梁实的处事哲学里,负面的评论“像浮云”,可以一笑带过。“每个人追求的东西不一样,也不能说谁对谁错。只要是不偷不抢,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都是合理的。”
“很多人觉得文凭没啥子用,读书没啥子用,那简直是不成的。”虽然不否认自己只是为了拿到一纸毕业证,但梁实笃定知识是有用的,“你到大学去读四年,不管你是专业知识,还是专业以外的知识,肯定比你不读书时要多得多,这是没得含糊的。”
在众人议论学历贬值的语境下,梁实反而有不同的看法:“以前绝大部分人没有上过大学,那么你没有上过大学还不算突出;而现在绝大部分人上了大学,你没有上大学,你就突出了。你不觉得这个大学文凭在升值吗?”
在梁实眼里,大学学历是闪着金光的无价之宝,它打磨着一个人的素质、境界和修养。
和梁实经常联系的几乎都是年轻人,“以20到40岁的为主,我不大和同龄人交流,感觉他们的话题有点落伍,不好耍。”梁实在成都的住所,距离西南交通大学很近,他常在校园外驻足,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憧憬着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围城里的一员”。
“我喜欢和年轻人一起聊天,他们朝气蓬勃,思想前卫。”梁实的很多年轻朋友结识于高考辅导班,先成为同学再成了朋友。“每年高考前,他们会和我联系聊聊天,他们希望我这一次能考好。”
觉得自己还是个娃儿
浏览长长的网页,会发现百度百科里有梁实的专属词条,其中职业一栏显示梁实是“商人”,有网友因此戏称,对梁实来说“高考比赚钱难。”
除了屡败屡战的“高考钉子户”这个标签,梁实的人生还有另一个贴着明晃晃“成功”标签的版本:1992年下岗后,他做起生意,卖男装一年挣了两万元;后来做木材批发,不到一年赚了上百万元,是成都街上最早一批开上私人小轿车的人。要知道,在上世纪90年代,人均月薪都不超过500元。
“赚钱也好难,不比高考容易。那个年代是我运气好,干的人少。现在干的人多了,竞争多了,我也赚不到钱。”梁实解释道。去年开始,他淡出了自己的建材生意,一直闲赋在家。
梁实1967年出生于四川省眉山市,家中兄弟姐妹5人,他排行第四。也许,是这种上下有余的空间,让他在人生选择上没有太多的顾虑和牵绊。
纵观梁实56年的人生片段,“高考”像一条向上的精神提线,与他行动轨迹相互纠缠的同时,也引领他保持一路向前的姿态。
从1983年开始,他接连参加了三场高考。1986年,在父母劝谏下,他转考了乐山轧辊厂技校。可进入技校的他,只待一年就退学了,“不想与轰隆隆响的机器相伴,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
退学后,梁实边打零工边备战高考,只是每次都以落榜抱憾收场。
22岁时待业证
1991年,24岁的梁实即将超过当时的高考年龄限制,似乎有了一些“背水一战”的紧迫感。
这一年,梁实进入一家国企木材厂任职,并步入婚姻的殿堂。生活上的诸多改变,并没有动摇他一心参加高考的信念。
高考报名需要单位开具证明,可当梁实跑去找领导时,却被拒绝了。他不死心,斗胆越级找到领导的上级,软磨硬泡,央求对方给自己开证明。见他言辞恳切又不惜一切的样子,单位最终给他的高考之路开了绿灯。
1992年,25岁的梁实因超龄只能转而参加成人高考。这次,他考上了南京林业大学成人教育学院。但他不满意,放弃了求学的机会。
打击接连而至,这一年他所在的木材厂倒闭,他成了下岗工人。
为了养家糊口,梁实做起了推销,先后跑去卖服装、卖冰箱、卖电视、卖五金等。不久,他瞄准建材市场,还开了个建材厂,经营得风生水起,也因此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企业家,在经济收入方面算是成功“上岸”。
经历了10年“休考期”,时间来到2001年,闻讯教育部取消高考年龄限制的梁实重拾书本。可再返考场,何其容易!忙于经营生意的梁实只参加了2002年和2006年高考。
生意日趋稳定后,从2010年到2022年,梁实再也没有中断过,连续参加了13次高考。这期间,为了取得好成绩,他参加过高考培训班,经常备考的几家茶馆都被“熬倒”了,可他的大学梦还是没能实现。
2020、2021、2022年的准考证
2011年,梁实和儿子双双赴考,成为高考历史上罕见的“父子档”。只是这一次,儿子考上了,梁实依旧榜上无名。
说起每年在新闻上都能看到父亲执着于高考的消息,已经硕士研究生毕业的儿子有点怨怼,他反对父亲一次次曝光在镜头下:“又不是考得多好,说起来脸上没光。”
妻子对梁实基本是不管的状态,这让梁实觉得,自己没有耽误家里的正常生活,妻子的沉默就等同于支持。但是,“她每次看到电视上有我的采访,会马上调台,说:‘不想看你高考的新闻’”。
父母作为教师,最初几年是支持梁实追寻高考梦的,如今看他这个年纪,也要劝上一劝:“考不过就算了,你也不找工作,考上大学对你也没用。”不过,也会话锋一转,“我们知道,这是你的一个心结。”
“一帆风顺,不是人生。”哪一次是最后一次高考,梁实并没有设定终点,他说:“没有期限,哪天考不动了就投降了,否则不会投降!”
头发日渐花白,混迹于年轻人中间,梁实却觉得“老”字跟自己压根儿不沾边儿,自己今后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比如去年建材生意停了后,他琢磨着将来会尝试一些新的行业继续干下去。
“心里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娃儿。”怀揣着一份最简单的关于对梦想的热爱——这也许是梁实屡次冲刺高考不言败的原动力。
来源:大众报业·半岛新闻 记者 高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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