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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茶”工匠精神传承千年味道 一曲一张一揉一捻成就古老工艺

2017-11-30 12:00 北京晚报 TF005

从山野的泥土里刨出来的老树根,它很有生命力,仿佛从无穷而广大的远方汲取了力量。它活动起来——摘,摊,揉,捻,抖,拣,这几个汉字的笔画繁杂,而它的表达简单至极,一曲一张,揉就变成捻。它只占据一小块空间就完成了一项古老的事情。

作者 周吉敏


手是自然神赐予人类的唯一工具。

我始终注视着那双手——

从山野的泥土里刨出来的老树根,它很有生命力,仿佛从无穷而广大的远方汲取了力量。它活动起来——摘,摊,揉,捻,抖,拣,这几个汉字的笔画繁杂,而它的表达简单至极,一曲一张,揉就变成捻。它只占据一小块空间就完成了一项古老的事情。

看到这双手,你才会真正感知到:自然于人的恩惠,只有手才是与其相配的自然馈赠的最好的工具。而所有手创造出来的工具只不过是手忠实的奴仆。

我是在东海一隅的山中——泽雅黄山村遇到这双手的。它与茶叶在一起。

我攀爬一条山涧到达这里。这是一条隐秘的高山峡谷——山是野山,水是野水,花是野花,菖蒲是野菖蒲,一切都发着野光——原始之光。山涧尽头自是一个野村——黄山村。

我进入村子,就感受到一股子野气——是人的野气,可以理解成尚存的老传统,与村里苍苔斑驳的石头墙上覆着小青瓦的老屋一样的老。那股子野气是几个上了年纪的农妇传递给我的。她们三三两两,挽着竹篮,散入前山,或后山,其中就有88岁的老人潘云玉。我以为是去挖野菜,就跟了她去,才发现是去“摘茶”。

高山野地里的茶树可不像茶园里那些被吹了哨子一样的同类那样听话,它们爱在哪儿就在哪儿,想长咋样就长成咋样,人说了不算。田坎上一株,山岩边一株,竹林里散落几株,枝叶纷披错杂,不管不顾,顶上的几张新叶像野孩子,而经年的叶子则像野老。

摘野茶,跟茶园采茶也不是一个路数,不会有《采茶舞曲》里“姐姐呀,你采茶好比风点头;妹妹呀,采茶好比鱼跃网”那种优美齐整的韵律。要是请曲子里排列整齐的音符到这儿,肯定会被此地野风的指挥棒飞珠溅玉般地抛洒出去。如果把那些滚落在草叶间,树枝上,花朵上,小溪里的音符一一捡拾起来,已然是另一首别具风味的“摘茶谣”。

要得到那几片新叶,可不容易。须将整只手伸长出去,有时还要加上腰的长度,再够不着,在前面动作的基础上加上一把镰刀,钩了枝丫来;或者举高,还要踮起脚尖。幸好指头上长了眼睛,指点手指在树枝间像蛇一样悉悉索索地游走。食指拇指相交如鸟喙衔住,叼下“嫩顶”,而后“吞”进手心,等手心装满,才伸回整只手,把一小把芽叶“吐”出,落入身后的竹篮。这让我想起江上的鱼鹰来。

摘野茶,从头至尾,人都是求索而获得的姿态——简单的意识指挥肢体,完成简单的动作。就是这简单性,看到它的本质——指向遥远的“神农氏尝百草”的传统。高山野境中遗存的人类改造自然界之物为己所用时的原始状态,让我看到人类智慧一旦成为传统后的巨大力量。

潘云玉老人在山野兜兜转转,不觉已摘得满满一篮茶青。这些年迈的新生命的气味从断口溢出,随风而行,潜入味觉,青涩如橄榄。满山植物的清冽,与清新的小花散发出来的气味,混合在一起。阳光松松地洒下来,让人内心充满快乐——生命洁净的喜悦。

摘回来的茶青是不能闷着的,就像一个婴儿,捂得太厚要闷坏了。手伸进挤挤挨挨的芽叶中间,已感觉到暖乎乎的,这是芽叶的呼吸聚集起的温度。如果任温度升高,就会灼了嫩叶,伤了香气。这会儿,必须要倒在圆形的竹簞里了,然后晾干水分。

铺着茶青的圆形竹簞,一张张摊在矮墙头上,瓦背上,与春日的村庄真是相配,像花朵戴在少女的头上那么生色。这倒让村庄在春天的喧哗中显得稳妥起来。这是“晒青”的景致。

大概午后时分吧。潘云玉老人在灶窟里塞了一把“树毛”(松树叶子),引了火,那口日常煮饭的大铁镬烧烫了,然后把晾过的茶青倒入镬中。

还是用手。离开了手就感觉不到物的存在。而手上那层厚厚的老茧是天然的隔热保护层。此时,手是锅铲,像炒面条似的在铁镬里不停地翻炒。水汽上来了,抹了炒茶人薄薄的一层,但不妨碍手的动作。茶青表面那层油亮的“釉质”被火“吃”了进去,挺括的叶子软起来,鲜绿的颜色浓了几分,转而暗成浓绿。这“炒青”算是完成了。

还是用手。捧起热气腾腾的炒蔫了的茶青放在竹簞上。

接下来就交给老伴周潘洪了。这位与潘云玉同龄的白发稀疏的老人早已挪了一条凳子靠在窗边,把竹簞放在凳子上,自己则坐在竹簞没有占去的一截上,挽起卡其外套的袖子安静地等着。在一窗古老的天光里,一件古老的事情即将开始。

水汽升上来,又散开,被屋内所有的存在收去。一双手伸出来,叉开五指,把茶叶捞上来,又抖落下去,重复着,簌簌声不断,像春蚕在啃噬桑叶。每一片叶子都在释放刚才吸进去的热量,水汽越发盛大,遮没了人的脸容,只剩一双手在其中出入,像老龙的爪。

水雾逐渐散去后,散落的茶青又被归拢到一起,用掌心盖住,开始揉捻。这是做茶的关键——去涩成形,也是个力气活。此时,手作为唯一的工具,发挥出极致的美。

——全身的力灌注于手掌心。手掌管控着手指的叉开和收拢。揉——手,耸起来是高山,伏下去是山谷;捻——手耸起又伏下去后,力到达手指尖,触及每一片叶子,又回到掌心,这是手指连心把意念传递给茶叶;而搓——从没有离开过掌心管控的来回滚动,叶子慢慢卷曲。

凝神这双手,我看到背后的那颗心——一颗没有被种种意识所烦恼,对自然顺服的心。这双手,它的活动,好像不是人类的智慧,也没有趣味的左右,是自然的渴望,生存的本能。

此时,这双手像老树虬根紧紧抓住一块青苔包裹的石头。褐色的茶汁从手指间“滋滋”地挤出来,流过手的高山,沟壑,洼地,交叉纵横,最后流落竹簞上。把这双手的主人走过的沟沟坎坎重走了一遍,茶叶才心甘情愿的从张变成了条。

一张张叶子把自己的身子卷起来,像藏起自己身世的秘密。

揉捻后的茶条,稍稍抖开,放在“茶焙”上烘干。这是一个竹篾编制的“茶焙”,像一顶硕大的斗笠,外围又加了一圈宽宽的檐,尺寸与灶上大铁镬一样大。移走灶上的大铁镬,把“茶焙”扣在灶上。灶窟生上炭火,就可以烘焙茶叶了。

我们不能忽略这个经过几十年烟熏火燎,已黑褐色的“茶焙”。这些单纯的器物是带了出生地的土壤、气候、风俗等这些自然恩泽的。此处的单纯绝不是单调,或是单一,而是省却了一切徒劳的实用。没有比单纯更包罗万象了,也没有比单纯更能体现众多的美,这是人类一切复杂的概念没有产生之前的美之本身,是为美中之美。

还是用手。定时翻动“茶焙”上的茶条。一两个小时后,茶叶的颜色从暗绿变成了青黑。当手捻去生脆欲断时,倒出,拣去粗梗大叶,再重新倒入铁锅翻炒。还是用手。黑黑的大镬里,手抓住茶叶不停地划来翻去。这是做茶的最后一道工序了。

茶香四溢。用手捧出。成了。

看茶的人静默在那儿,物与眼之间没有遮挡,是直接,鲜明的形象。人直接进入物中,融为一体,相互交织。

我看到,从始至终,这双手是主要的存在。从这双手里看茶,让我想起西方提倡的“手工制作”,那直接意味着优质品,应该有着信任人类之手的含义。

机械凌驾于手工之上,物与心分离。就如柏拉图曾经慨叹:“由于文字的发明,人类的种种能力已经衰退。”虽是夸大,但也是事实。

手还在,可手的功能即将丧失殆尽了,只能到辞书里寻找手的原风景——汉字结构中,“扌”作为偏旁占了好几页:打、抛、折、摘、推、扫、搅、抚、指、扑、捉……意味深长的是,“才”字偏旁也被收在手部中,与那些代表智慧和力量的词组合成才技、才艺、才能等许多词语。

黄山村两位88岁的老人让我看到了一双原始的自然的手,看到一手距离后的心,看到心后面的茶。

山野人家手工做茶有个与手相关的称呼——“摩茶”。此“摩茶”非彼“抹茶”。《说文解字》载:摩,研也,从手,麻声。“两手相切摩也”。《考工记》谓“刮摩之工”。手是唯一的工具,做茶称“摩茶”,直指事物真相。是山野的清风明月保全了词的清澈纯洁。福柯在《词与物》中说:“语言,本身必须作为自然的一个物被研究。”在 “摩”跟“摩羯座”、“摩托车”、“摩拜单车”相连的山外世界,要寻找大自然的真相,想着只能到祖先留给我们古代遗产——语言——这本宽广的文本中,埋头做一场文字的,亦或是大自然的考古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呢?到那时,那只手或许已是一只机器手了。

山野人家“摩”好的茶叶也有自己的称呼——“老茶婆”。老茶婆,不需要介绍信,不依赖故事,不需要名人,没有人类的坏习惯,唯一的介入就是一双手。

还是这双手,把茶叶装进锡瓶里储存。老人说,新“摩”的茶有火气,喝了上火,要存些时日再喝。

我还是忍不住,取了一撮,放入粗瓷茶碗(也是饭碗),冲入开水,仔仔细细看着揉皱的叶子一点点打开,打开,打开,是还原,也是重生——一张张青翠欲滴,脉络清晰,栖息着天空、大地、阳光、风雨、小溪、花朵、树木、草地、山峦、星星、月亮,还有神祗。 (本版摄影周吉敏)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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