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奎松《“边缘人”纪事》 揭秘小人物悲剧的话语
“不要落在人民的后面。”但凡上点年纪的人,对这句话想必都非常熟悉。不管是亲身经历,还是在小说里读到,都能体会到这句话背后浓厚的政治含义。人民从来不是一个自然属性,是具有阶级内涵的政治概念,而那些被落在人民后面的人,也就被排挤到了社会的边缘。成王败寇,这些被排挤到历史边缘的人们往往不被史家看见,而华中师范大学教授杨奎松却写了一本30万字的书,为他们作传——《“边缘人”纪事:几个“问题”小人物的悲剧故事》。
作者:顾齐
《“边缘人”纪事:几个“问题”小人物的悲剧故事》
“边缘人”的概念,源自于德国社会心理学家库尔特·勒温,指的是那些因难以适应地位或环境改变而滑落到群体边缘,无法融入社会主流的人。把语境倒推到四五十年前,那些因为种种政治运动被清扫出来的“现行反革命”、“坏分子”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无一不被戴上了“牛鬼蛇神”的帽子。转变了身份的他们,就从一个个体的“人”,被推到了“人民”的对立面,成为名副其实的“边缘人”。
从爱“搞关系”占小便宜的业务员,到和学生恋爱备受争议的青年教师,从主动交悔过书却被认定“反动”的老好人,到有“海外关系”被疑是特务的旧技术人员……种种可悲可叹又令人唏嘘的“边缘人”形状,杨奎松在书中多有记叙,无须赘述。只是有一点非常值得玩味,翻看这份“边缘人”档案,会发现作者高度复原了当时的政治语言:“群众已很显明地看出他的本质”“他是地主出身,他不是真的同情农民”“工作一贯消极,与领导对立”……这些,有的是“边缘人”档案里的“判决词”,有的是“边缘人”或朋友的口述,有的就是杨奎松自己的记叙语言。还原如此浓重的政治语言,绝不只是杨奎松的行文习惯,也不仅仅是为了复现而复现,而是意味着,这些带有时代印记的语言本身,已经会成为一个人能否被给予“人民”身份的决定性因素。
书中记录的第七个案例,主角车绍文就是因“对新政权的政治语言一窍不通”而屡遭批评,用杨奎松的话说是“政治意识很差”。车绍文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想学新名词”。经过四个月的干校学习,他才慢慢学会了这些话语方式。不过,“读干校,并不是只被灌输四个月的政治历史观念,学会写自传、检查、心得之类,就能够被介绍到政府机构去领薪水了”,车绍文的“就业梦”依旧没有达成。
显然,话语从来不只是工具,尤其是在“政治意识”浓厚的当年,习惯用语的统一更是获得群体身份认同的前提。想要成为人群中的一分子,最先要学会习语,进入他们的话语体系。想想今天网络上,不少拿出当年“革命用语”的段子只是为了单纯的恶搞,相比之下,读杨奎松书中的记述,着实承载着沉甸甸的历史重量。
无论是记录遭遇,还是政治语言,杨奎松关注的是社会中的人,他所持的立场也是人道而平等的,有一点上世纪八十年代“大写的人”的意味。他在序言中就有表述:“研究历史,必以人为本……我们的研究,不能让每一个关注历史的读者了解‘人生而平等’这种学问不要也罢。”从“文革”结束到八十年代,为人求平等的理念一直流行,作者记录不少“边缘人”所采取的立场也是基于“弘扬人性”与“人生而平等”。以当代的视角回看,这样的反思维度并不新奇,但作者的难能可贵,在于用详实的史料让读者看到一个时代的风云变迁,看到一个个普通人从“人民群众”中被排挤出来,在边缘苦苦挣扎的历史印记。
都说史家要有关怀,本书亦然。但全书语言并不恣肆放纵,没有感情的大肆渲染和抒情——这也与那些弘扬“大写的人”的八十年代文字区别开来。杨奎松是个历史学家,他不会在文章中大声呼喊“人啊人”,他的方法朴素得很,就是用事实代感情。全书满是事件的描述、时间的串联,在处理在当代的略显敏感的同性恋话题是也是如此。在记录一位曾有同性恋倾向的、被划为“坏分子”的“边缘人”时,作者通篇没有做价值论断,只是记录着主人公李乐生想回到工厂却难以成行的事实。但结尾处一句“算一算,1977年4月被判刑时李乐生已是五十二岁了,七年刑期后已届六十岁。已被公开宣布开除了厂籍的他,显然是再也回不了ⅩⅩ厂了”,令人万分唏嘘。
极为偶尔的,杨奎松作为叙述者的口吻也会在文中溢出。有一处他即直言:“像他这样的人,身体再差、生活再困难、表现得再老实,通常也逃不脱挨整和重新被清洗的命运。”这样“再……再……再”的情感“宣泄”,对杨奎松来说算是相当激烈。历史写作的情感尽在其中。所谓知识分子的关怀,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