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因残疾辍学打工,如今在抖音电商靠做手工年入百万
这是一份冒菜,很烫。廖佳欣试着和往常一样托着餐盒,把手藏在下面,但端不住。门开了,她只好露出手,捻着塑料袋的系绳递过去。对方吓了一跳,没拿好,外卖掉在了地上。
“你手这么吓人还出来送外卖,谁看了吃得下饭啊?”对方说。
正值周末中午送餐高峰,她没时间处理更多情绪,要抓紧去送下一单。送外卖是兼职,跑一单四五块,晚上十点后多五毛钱。和很多外卖员一样,她盼望下大雨,每单能赚到十二三块。
午高峰过了,下午两三点,她回家泡了碗面吃,顺便拍了个抖音。镜头里,她一言不发,眼泪掉进了面碗里。
她扒着碗的左手手指扭曲变形,右手更严重,五个指头几乎都只剩第一个指节,筷子勉强卡在大拇指和手掌之间。她并不试图遮掩,也不会为今天的遭遇难过太久。因为这双手背后的那场灾难,已经让她承受了太多。
黑色手指
廖佳欣始终记得这样一幅画面:她的手指断了,掉在地上,母亲流着泪一根根捡起来包好。那些断指是黑色的。记忆再往前推,她的父母出门送货,她非闹着要一起去。父母拗不过,带她上了那辆货车。父亲和两个工人坐在后排,母亲抱着她坐在副驾驶座。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她毫无印象。
后来她从大人口中拼凑出了那场事故的始末。在他们之前,那辆车刚拉过一批烟花,司机自己买了点,留在车上。拉上他们后,开到半路,烟花自燃了,车厢瞬间被火吞没,所有人昏迷过去。火场中,父亲第一个苏醒过来。车门打不开了,他用头撞碎窗玻璃,把女儿扔出车外,再陆续将妻子和其他人救出来。
那是1999年12月底,千禧年到来前6天。廖佳欣两岁,脸部和手部严重烧伤,被认定为二级伤残。父亲和母亲分别是一级和三级。她的家庭就此被摧毁。
他们是四川省眉山市仁寿县铧炉村人,出事前,家里办了个小厂做定制服装,廖佳欣父母管经营,当裁缝的爷爷带着几个工人做主力,一家人把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户头里存款过万。一夜之间,所有积蓄都投进了医院。父亲因救人伤得最重,面容被毁,眼睛闭不上,手指不能弯曲,却只靠挂消炎水治疗。“先保女儿和工人。”他说。
主要劳动力丧失,厂子关门,家里的境况一落千丈,全靠爷爷出门摆摊维持生计。第二年,奶奶去世,家里缺人照看,爷爷的摊子也摆不成了,全家人勉强种点地、养点鸡鸭过活。年幼的廖佳欣对这些变化没有太多概念,她只知道自己开始害怕穿白大褂的人,以及吃饭的时候会纳闷:为什么以前顿顿有肉吃,现在一个星期才吃上一次?
等她再长大一些后,苦难带来的印记更鲜明地浮现出来。爸爸试图去馒头店打零工,差点把开水撒出来烫到人,被老板请走,渐渐再也找不到工作;学校开学,家里只拿得出一半学费,只能先欠着,等卖了鸡鸭、玉米再补齐;她走在路上,被男孩子吐口水、起外号叫“鬼”,她哭着跑回家,问:“你们怎么会把我弄成这样?”
这是个问句,但是她并不是真的想得到答案。就像母亲小心翼翼收藏的那包断指,她始终没有要求看过。
“打死也不读书了”
爷爷的一只眼睛就是那个时候哭坏的。廖佳欣受伤前的照片只留下两张,爷爷经常一看就是一整夜,边看边流泪。他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让她那天和父母一起出了门。
在那之后,这个老人用能想到的一切方法保护着孙女。孙女在外面受了嘲笑,回家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吃饭,他把饭菜摆在她房门口,自己坐在边上等;他爱喝点小酒,出去吃宴席却从不坐喝酒的那一桌,要挨着孙女,帮她剥虾、夹菜,怕她在旁人面前难堪;冬天到了,孙女受伤后的手容易长冻疮,他买来分指手套,按照她每根手指的长度悉心剪裁,边缘用打火机燎一下。孙女戴上手套后,他说:“这是全世界最可爱的小虎爪。”
因为家人全心的爱和陪伴,廖佳欣的童年也不算太过难捱。她很快用现在的手学会写字、做饭,实现生活自理,中考还从镇里考到眉山市区,入学时在班上名列第九。全家都认为她会上大学,包括她自己。她心仪的学校是四川师范大学,想当语文或历史老师。
但到了高三上学期,廖佳欣说什么也不愿去学校了。她可以把手藏起来,但头顶有块头皮长不出头发,脸上的伤疤又红又醒目。那时的她不会网购,不懂买假发、化妆品。进入青春期的女孩已经有了爱美之心,她越来越在意别人的目光,走在校园里,总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一次周末回家后,她提出了退学,“打死也不读书了”。
父母劝她再坚持一年,高考完就熬出头了。他们说:“你一个残疾人,没有学历,出去洗碗都不会有人要你。”她听不进去,只想逃离这里,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在家僵持了四天,父母妥协了,一家人一起去学校办退学。他们从村里走路到镇上,赶大巴到县城,再转车到市里。两个半小时的路途,曾经是廖佳欣通往大学的光明之路,但这一趟谁都没有说话。到了学校,父亲问了一句:“你确定了是吧?”然后把字签了。
退学后的廖佳欣很快收拾了行装,动身去成都打工。临出发时,一直没有表明态度的爷爷终于开了口,他说:“你以后不要后悔就行。”
旋转的风车
廖佳欣在成都的第一份工作是餐厅服务员。别人月工资1800元,老板觉得她手不灵活,干活打折扣,给她1500。服务员早上要在后厨削菜,八点半上班,她怕削不完,八点就去。一个月后,老板把她的工资涨回了1800。她打了一千回家,自己留八百。
在餐厅干了一年,一个常来吃饭的快递点负责人欣赏她自食其力,邀请她去当客服。她怕操作不好电脑,正在犹豫间,餐厅老板听说了,比她还高兴:“那是坐办公室的好工作,难道你想端一辈子盘子?”她去了快递点,餐厅老板依然包吃住,工资也从2200慢慢涨到4500。
2019年,餐厅关了门,廖佳欣多了一份房租要交,开始兼职跑外卖。她每天下班后和周末都跑,只在周六早上睡一会懒觉。下雨天,她的手握不紧刹车,有次连人带车摔在水里,撒了人家半杯奶茶。还有一次,只是上了一趟楼的工夫,她的电动车被偷了,车里还有两单外卖。买新车要花一个月工资,两单外卖赔了50块,一个晚上白干。
她想起小时候经常和堂弟在一起说:“为什么全家每个人都很努力,但家里还是那么穷?”她开始理解父母劝她的话。在社会上历练久了,她对别人的侧目和闲话几乎脱敏,甚至可以大方地在抖音展示自己化妆前的脸庞。即使有时仍然感到失落,但不会很久。她接纳了这个世界向她投来的一切审视,并乐观地相信有坏也有好。就像有人说她的手让人吃不下饭,也有人在盛夏从冰箱里拿出可乐请她喝。她后来经常想:“当年怎么会因为那么点事,就那样退学了呢?”
她还是后悔了。
但她依然对生活充满热情和期冀。送外卖时,路过人家楼道,看到一排插在花盆里的小风车,她拍下来发在抖音上。一阵风吹过,第一个风车飞快旋转,第二个勉强转了两圈,第三个纹丝不动。她写道:“不努力的人,别人想拉你一把,都找不到你的手。”她知道,她永远要当那第一个风车。
“活着”
爷爷听说孙女在外面跑外卖,放不下心了。他不识字,拿着一张写有地址的纸条,一路问人,摸到了孙女在成都的住处。见了孙女,他从大包小包里献宝似的掏出各种食物,土鸡蛋、玉米粑、青皮梨……都是孙女喜欢吃的。看着爷爷瘦弱的身板,廖佳欣的心里又感动又辛酸,“这个小老头怎么能扛得了这么多东西”。她把爷爷进城的经过发在抖音,没想到竟然“火”了一把,上了热门,获得240多万点赞。
廖佳欣的爷爷让很多人想起自己的祖辈,他们一辈子勤勤恳恳,永远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家里出事后,爷爷不再当裁缝,但手上的功夫还没忘,时不时用丝线钩个手机袋、小挂件逗孙女开心。廖佳欣把这些都发在了抖音上,不少人留言问:“怎么买?我也想要。”
廖佳欣一开始还没太当回事。很快疫情来了,外卖暂时送不了,她少了一份收入。那段时间,看到很多人在抖音上卖农产品,她觉得自己也可以开店。爷爷不相信网上能卖出东西,又听说要交保证金,说“是不是骗人的”。成交的第一单是爷爷钩的水杯套,寄出后,他时时担心对方收不到货,直到听说收到了好评,才终于放下心来。
上半年的生意不温不火,冬天到了,订单量激增,每天都有70到100单,爷爷做不过来了。直到这时,廖佳欣才发现,爷爷的一只眼睛20年前就哭坏了,视力非常微弱,但他从没有提过,生怕家人把钱花在他身上。“还有一只呢,又不是看不见。”他说。
妈妈、堂弟和村里的阿姨们接替了主力的位置,爷爷只被分配做些缝扣子、钩肩带的小活。他最喜欢听廖佳欣读快递单,让孙女告诉他都是哪里的人下了单,那里有什么好吃的,有什么建筑物。他说,自己没出过四川,没坐过飞机,想不到自己做的东西坐着飞机去了全国各地。一次,一位老师一口气买了20多个发箍送给学生,他们第一次接这么大的单,爷爷高兴得睡不着觉。“手机真神奇。”他对孙女说。
很快,这笔“大单”也不算什么了。今年6月,他们家的故事引起了更多网友的注意,几天内就来了5000多订单,所有人不得不加班加点赶工。爷爷第一次主动要求拍了一个短视频,感谢大家的支持。他对孙女说:“没有这些贵人,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好日子。”做手工一年多以来,廖佳欣的抖音小店销售额超百万,不仅养活了一大家人,还为村里十几位阿姨带去了收入。
还有美妆品牌找上廖佳欣寻求合作,希望她把开了美颜的样子说成是“妆后效果”,号称产品可以完全遮挡伤疤。她拒绝了,因为“不真实”。爷爷对她说:“别人家的东西不知道底细,我们就卖自己的东西。”
前不久,廖佳欣陪爷爷去奶奶的墓上坐了坐。爷爷絮絮地跟奶奶说了很多话,说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了,每个人都有活干,孙女用手机卖出去很多手工,“我们离手术又近了一步”。廖佳欣更为严重的右手是爷爷的心病,他一直想攒钱带她做手术,光这一只手就要十几万。
廖佳欣觉得自己的手“只是小了点,但很好用”,不需要再治疗。她更想用这笔钱帮爸爸治充血流泪的眼睛,还想带爷爷去四川之外看看,再把家里的房子修一修。抖音上总有人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没有考虑过。她觉得只有自己足够独立、优秀,能够撑起一个家时,才有资格去谈一场平等的恋爱。
现在,她在抖音有了一份稳定的收入,彻底辞了外卖员的工作,还打算报考成人教育。她依然没有忘记自己少女时期的梦想。那时候她文科好,爱看书,最喜欢余华的《活着》。在这个充满苦难的故事里,主人公福贵的亲人接连去世,只剩一头老牛和他相伴。他比别人多很多死去的理由,但他仍然坚韧地活着。她曾经想象过自己站在讲台上,对她的学生说:“活着,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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