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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艾芜访日的那些片段,老一辈作家的礼貌令人尊敬

2020-06-21 18:01 北京晚报 TF010

1980年4月,以巴金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赴日访问,行前,代表团成员艾芜、公木、杜鹏程从外地来京报到,住在北纬饭店。

作者:陈喜儒


那时,我常去北纬饭店送材料,有时还到艾老的屋里坐一坐,和他说会儿话。艾老与巴金同庚,当年七十六岁,瘦高个儿,脸膛黑褐清癯,有不少老年斑,说话慢条斯理,态度温和,平易近人。艾老著作等身,是国宝级的大家,但我只看过他写的《南行记》,他笔下那些底层人民的苦难和反抗,赶马人、偷马贼、鸦片贩子的传奇故事,流淌着神秘的气息与浪漫的情调,与高尔基的《在人间》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有人称他为“中国的高尔基”。

我送的材料,是平素从报刊上剪下的有关日本政治、经济、文化的报道,分别装在几个大纸袋里。代表团的作家平时都忙于工作,不一定注意这方面的情况,请大家传阅一下,为的是临阵磨枪,增加点知识储备。艾老不仅认真仔细地看了,还做了笔记,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并嘱咐我多找一些关于日本文学的资料,尤其是在访问中可能遇到的作家,尽量多了解一些,做到未雨绸缪,心中有数。当时代表团的礼品费捉襟见肘,而日本又有送礼的风俗,只好请大家分头准备,届时统一使用,艾老带来一些四川画家的作品,说:“请大家好好看一看、选一选,我没去过日本,对他们的风俗习惯不了解,不知道有没有不合适的东西?”

一天下午,代表团开完会,我想起有份材料还放在艾老那里,需要带回去,就上四楼找他。艾老说:“别走了,吃完饭再回去吧。”我说:“不用,时间还早。”艾老说:“这里的伙食还可以,我们聊聊天,你多给我讲讲日本的情况。”盛情难却,我只好留下。在饭堂里,艾老不断为我夹菜添饭,就像照顾小孩一样,怕我拘束,怕我吃不饱、吃不好。我们边吃边聊,艾老问我,我也问艾老。艾老问了我什么,我早已忘得精光,但我问艾老的问题,还大致记得——

问: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

答:二十四岁。作家与工程师不一样,靠的是生活经验和对社会的认识。有些人很年轻就写出了东西,出了名;也有晚的,四五十岁才开始写。但是作家要写出有分量的作品,没有丰富的生活积累,没有深厚的社会经验,肯定是不行的。

问:《百炼成钢》是写工业的,显然不是您熟悉的领域,您是怎样收集素材的?

答:我到鞍山钢铁公司体验生活,住了一年半,与工人、干部打成一片。没有这种体验,我是写不出来的。

问:您认为对一个作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答:要有爱的热情,爱生活、爱自然、爱人类,爱一切美好的事物。只有对生活充满爱,你才能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假恶丑,如此写出来的东西,才会有生活气息,才会有满腔热情,才会有打动人心的力量。不热爱生活,冷冰冰的,袖手旁观,就写不出好作品。

问:您现在在写什么?

答:正在写长篇小说《春天的雾》,是写“四清”的,但不是什么暴露文学,因为我参加过“四清”,也思考了许多问题,想把那段生活如实地再现出来。初稿已经写完,正在改,争取下半年改完。

当时,美国的安格尔、聂华苓夫妇要到四川,艾老让我问一下他们的具体行程,有什么希望和要求,他给四川作协写信,要他们做好接待准备。我问后写了张条子,打算去北纬饭店交给艾老,恰巧艾老不在,便请杜鹏程转交。两天后,艾老、公木、老杜到中国作家协会开会,会后艾老找我,说那张条子叫老杜给弄丢了,让我再写一张。我写完到会议室找艾老,恰巧艾老又不在,我对老杜说:“这次千万别弄丢了。”老杜说没问题,绝对丢不了。

后来我在院子里遇到艾老,说条子已经交给了老杜。艾老说:“别交给他,一会儿准丢。”我和艾老走进会议室,向老杜要那张条子,老杜连声说“在,在”,马上开始掏衣袋、掏裤袋,结果没找到。他急了,把口袋里的眼镜、香烟、手帕、药片、笔记本全掏出来摆在桌子上,最后终于在眼镜盒里找到了。艾老接过条子,放在上衣口袋里,拍了拍口袋笑道:“这回可丢不了了。”

老杜真诚坦率,热情似火,是那种一见面就可以掏心窝子的人,但生活自理能力极差,总是丢东落西。在日本访问期间,全团集合时最后走出房门的人,是他;出门忘记带钥匙把自己关在门外的人,是他;在宴会上把别人的酱油碟子当烟灰缸的人,是他;朝着玻璃门径直走去,险些撞破脑袋的人,还是他……

最有趣的是打领带。那时西装还不流行,平素国内很少有人穿,所以不少人不会打领带。因为老杜去过东欧,所以领带打得蛮漂亮。在北纬饭店,他教大家打领带,一到日本,他自己却忘记怎么打领带了,常常是快出发了领带还没打上,急得手忙脚乱。后来我每天出发前先帮他打好领带,再和他一起出门。

那时代表团出国访问,回国后都要写一份总结报告。记得在上海延安饭店开总结会时艾老对我说:“我是第一次到日本,所到之处,受到热情欢迎和高规格接待,心里很激动。我以前在上海住过,那时在上海的日本人很多,他们很傲慢,觉得自己是优秀民族,根本看不起中国人;我还在缅甸流浪过三年,也被人家看不起,因为那时我们的国家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国力羸弱,被人凌辱欺侮。现在我们受到尊重,固然有中日友好深入人心的原因,但最根本的是我们的国家日益强大,在世界舞台上有了地位、有了尊严、有了影响,而不是因为我们个人有什么了不起,所以安定团结,使国家繁荣强大,至关重要。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为此而奋斗!还有一点,是日本作家的勤奋,他们的著作多,研究问题深而广,值得我们学习……”

艾老回到成都后不久,捎信让我为他找一份日方各界著名人士组成的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委员会的名单,以免写文章时把人名搞错。我复印了一份寄给他,他来信说:

喜儒同志:

您好。

收到您寄来的日本欢迎委员会名单。

这次访问日本,一路上得到您的照顾,十分感谢。

日本华侨作家陈舜臣最近来过成都,他通过外办,要同我见面。我到他住的锦江宾馆去看过他。陪同他与他的儿子一道参观的是《人民中国》杂志社的康大川。由于在东京见过几次,相见很亲切。安格尔、聂华苓在成都时,我陪他们看过两次川戏,因为选的是折子戏,他们很欣赏,认为是很好的短篇小说。安格尔还穿上川戏服装,照了相。

送您《南行记续篇》一本,请查收。

此致敬礼。

艾 芜

1980年5月8日于成都

那年秋天,我的上司准备编一本访日散文集,命我向访问过日本的作家约稿,艾老复信说:

喜儒同志:

您好!

关于访日文章,我写了两篇。一篇名叫《地貌的青春》,发表在上海《收获》刊物上(1980年第四期),手边只有一本,不便寄您,请您查看您处的期刊,可能看见。另一篇为《宫岛纪游》,将在成都出版的《旅游》创刊号发表。刊物一出版,我当寄上一本。

又《成都日报》已发表我一则旅日日记,名为《东京的一天》,不算文章,寄您一阅。

祝您身体健康。

艾 芜

1980年10月21日于成都

这两封信,都是用毛笔写的蝇头小字。第一封用的是《四川文艺》的白色信封,普通的红格稿纸;第二封用的是牛皮纸信封,《四川文艺》的绿色稿纸,而且收发信地址极简单,仅写北京中国作家协会、四川省文联,很快就收到了。

我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工作人员,也是艾老的读者,为他办点小事是我的工作,根本用不着感谢;再者,我是小字辈,艾老是长辈,叫我一声小陈就足够了。但无论是讲话还是写信,艾老总一口一个您字,这是老一辈作家的礼貌,既使我感动,也使我诚惶诚恐。

后来我到成都出差,也去看过艾老。记得最后一次不知是什么原因,出发迟了,到艾老家时已然暮色四合。印象中,艾老家很安静、很冷清、很幽暗,艾老的身体不太好,穿着厚厚的棉衣,脸颊瘦削苍白,声音嘶哑,有气无力。他向我打听共同出访的作家和日本朋友的现况,叫我方便时代他问好。我怕影响他老人家休息,不敢久坐,问安后便匆匆告辞。艾老坚持把我送到大门口,拉着我的手说:“欢迎您常到四川来。”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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