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百里的多重人生:天生兵学家,亦是天生文学家
前段时间,《北京日报》刊登了《1920,罗素在中国》一文,细心的读者会发现,罗素临别前的一张合影中,在前排与罗素、朵拉并排而坐的是一位中国人:蒋百里。
作者:王 梅
1929年徐志摩写给蒋百里的信札,General Tsiang即为蒋百里,两人交情甚笃,徐志摩尊称蒋百里为“福叔”。
百里是他的字,其名为方震,浙江海宁人。提及蒋百里(1882-1938),多数人把他看作著名的军事学家,他曾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带出了无数名将。但很多人并不知道,以军事成就而著称的蒋百里,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文人雅士。
蒋百里撰写的《欧洲文艺复兴史》
英国哲学大师罗素能到中国,离不开蒋百里的功劳。1920年9月梁启超与蔡元培、汪大燮等人发起成立讲学社,其宗旨是聘请“国外名哲”来华讲学,每年一人。当时讲学社的总干事便是“文武全才”的蒋百里。1924年,泰戈尔来华,蒋百里则代表讲学社具体负责接待工作。
其实,蒋百里向世人最早展露的也是他的文学才华。二十世纪初,蒋百里留学日本时,为《浙江潮》撰写了意气风发的创刊词。1919年前后,他与老师梁启超赴欧洲考察。回国后,他写出了《欧洲文艺复兴史》一书,这本书仅十四个月就连印了三版。他也成为梁启超最得力的助手,号称“智囊”。1923年松坡图书馆在北京成立后,梁启超任馆长,蒋百里则主持编辑部。
蒋百里曾为《浙江潮》撰写创刊词
1937年,他将自己长久以来对日本的观察,写成《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一文,文章最后一句为抗战时期的名言:“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
1938年11月,蒋百里病逝。许多名人写挽联哀悼他,黄炎培先生的挽联最为准确地概括了他的一生:“天生兵学家,亦是天生文学家。嗟君历尽尘海风波,其才略至战时始显;一个中国人,来写一篇日本人。留此最后结晶文字,有光芒使敌胆为寒。”
风起《浙江潮》
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距今已有108年了(注——其前身为袁世凯创办于保定的“北洋陆军速成武备学堂”,1912年改名为保定陆军军官学校),它的纪念馆如今就矗立在原址上。一百多年前这里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一枪。彼时校长蒋百里上任,着手整顿军校,以期实现新式军事教育目标。眼看初见成效了,却处处受到掣肘,屡次申请经费,不批,向军部催款,没有结果。要知道忙于内战的北洋政府,早无心顾及余事。这日蒋百里召集全校学生训话,他愧言对不起学生,当初向他们承诺过,如不称职当自戕以明责任,现在无法达成任务了,绝望的蒋百里愤而开枪自杀,所幸被师生救下性命。为诺言将自己置于死地,是军人血性使然,又何尝不是传统文化熏染的儒士精神的再现?一位学生的事后感写道:“这是蒋校长给我们上的另一课。负责任是军人所必需的,别人只在口头说,他却不惜贡献生命。中国如果有人继续这种精神,也不会弱到这地步了。”
1900年,蒋百里从家乡海宁考入浙江大学前身——求是书院,不久被派遣赴日留学,就读于陆军士官学校。因学业优秀,和同窗蔡锷等人并称“士官三杰”。五年后,蒋百里赴德,先后在德国陆军第七军团任见习连长、德军总参谋部见习。蒋百里后来以军事学家闻名于世,所著《军事常识》是中国近代军事理论的开山之作,《国防论》被公认为中国近代国防理论奠基之作。他还是受人敬仰“师者”,培养出的保定系将帅门生遍天下,那些未能亲聆他教诲的学生竟都以自称其弟子为荣。
位于保定的陆军军官学校纪念馆,1912年蒋百里任该校校长。
其实,他本是一介书生。
去过西湖孤山下的图书馆好几回,我是为寻一旧物而去的。在馆里,我找到了《浙江潮》。1903年,留日浙江同乡会在东京创办的这本大型期刊,穿过一百多年时光岁月,它曾经有过的惊涛拍岸好似还留存在纸页间。蒋百里亲撰了创刊词:“我浙江有物焉,其势力大,其气魄大,其声誉大,且带有一段极悲愤极奇异之历史,令人歌,令人泣,令人纪念。”“呜呼!亡国其痛矣……可爱哉,浙江潮!挟其万马奔腾、排山倒海之气力,以日日激刺于吾国民之脑,以发其雄心,以养其气魄……我愿我青年之努力,如浙江潮;我青年之气魄,如浙江潮……”文章千古事,看到这样的文字,是要人肃然起敬的,古风里有新语,不只是文采斐然,更有志深意长的东西。这年,蒋百里22岁。
彼时慈禧还在垂帘听政,《浙江潮》刊发的则是《二十世纪之太平洋》《新社会之理论》这类放眼看世界的直抒雄文了。蒋百里还以“飞生”“余一”为笔名,刊发了《国魂篇》《俄罗斯之东亚新政策》等诸文。被广为传诵的章太炎《狱中赠邹容》也发表在《浙江潮》上。杂志还出现了名为“索子”“庚辰”“自树”作者,是鲁迅曾用过的笔名。据说鲁迅留学日本时,常跑书店向国内寄回每期的《浙江潮》供好友先阅为快。有评论说,《浙江潮》思想之深邃不亚于《新青年》,创办于1915年的《新青年》,距《浙江潮》相差了十二年。
若按《浙江潮》里的笔锋走下去,蒋百里该是文采眼界胸襟都一等的大家一脉,他十年留学却以军事为本,日后终其生“以建军工作及军人精神为其不二职志”,民国“名记”陶菊隐说蒋百里“一生以国防为其中心思想,不愧关心国家安危的民族先觉。”可谓一语中的。多难之邦让热血青年将骨子里的血性,化作了深邃洞明的警醒,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似乎注定命运本身就是历史的一部分。
1916年,蒋百里参与讨袁护国运动,后护送蔡锷赴日本治病,蔡锷弥留时,蒋百里守护其侧,代写遗电,亲手料理了后事,又万里扶灵回程,国葬挚友于岳麓山;1922年,梁漱溟被冯玉祥请去给部队将领讲话,梁漱溟惊讶发现,冯玉祥给将领每人发的小册子上,辑录的古今名将治军格言中,除了“岳飞曰”、“曾国藩曰”、“胡林翼曰”,“蒋方震曰”亦赫然并列,他早听说冯玉祥对蒋百里相当崇敬,这回终于眼见为实;1935年冬始,蒋百里先后两次奉命出访欧洲,为对抗日本争取外交援助,当时国民政府物色赴欧进行外交斡旋的人,至少需具备三个条件:有军事才干、精通外语,又有声望,满足这三条的只有一个蒋百里。命运的多舛,将他止于盛年,短暂一生,江风猎猎,满眼都是苍茫辽阔。
初秋的周末,我去了一趟海宁。这个江南小城真是个奇异的地方,它一改江南秀丽,恣意“天下之伟观”浙江潮奔涌流经,天地间荡溢着浩瀚之气。这片土地还流淌着乡贤们的血脉和性情,王国维故居、徐志摩故居、蒋百里纪念馆、金庸旧居,小城因为它们增添了不同寻常的气度。而蒋氏祖上还是江南有名的藏书大家,硖石镇上的“别下斋”(现已不存)系蒋百里祖父蒋光煦的私家藏书楼,曾为浙江四大藏书楼之一。到这样的地方,犹似看到漂亮文字让人眼前忽而明亮。这个17岁考中秀才的年轻人、名闻乡里的“硖石才子”,似乎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他19岁离开家乡后,此后三十八年的人生图景都可从这里找到底色。
寓言和石碑
1937的中国,山河破碎。蒋百里一家沿江而上到了武汉。不久,南京沦陷。在武汉,他讲了一个在柏林“夜遇仙翁”的故事。
蒋百里全家福
柏林的冬天天黑得早,蒋百里在近郊迷路了。他向着湖边远处闪现的一处灯光走去。敲门问路,出来了一位白发如银的德国老人,热情地为他指路,又请他到客厅坐一坐等车。见客厅摆满了许多中国、日本陈设,蒋百里不由和老者谈起东方事情来,哪知道这位老者的东方知识比自己更来得高明。临别时,他郑重地告诉蒋百里:“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要同他讲和!”
故事出自蒋百里所著《日本人——一个外国人的研究》,全书最后以这十四字结尾。在十四字之前,他从历史、地理、政治、军事、经济等各方面深度透析日本国情,用充满寓言式的故事,道出了预见,这是他数十年来研究日本的结晶。《日本人》最初在《大公报》连载时,读者甚至未等天亮就到报馆门口排队求售,一时洛阳纸贵,被誉为“纸弹”。研究日本人的著作,本尼迪克特的《菊与刀》是最著名的一部,但足够情感中浸润足够的理智,唯有蒋百里焉。在《关系千万重》里,黄仁宇慨然道:“1937年在中国被逼作战,无全盘作战计划,无财政准备,无友邦支援。当日的决策,可以说完全依赖前述蒋百里的十四字秘诀。”而发行于抗战全面爆发前夕的《国防论》,蒋百里在扉页上还有一句鼓舞人心的话:“万语千言,只是告诉大家一句话,中国是有办法的!”
他不是空谈而盲目的爱国者。早在保定军校,蒋百里就以日本为假想敌训练新军,在好友们眼里,他是个绝对的日本通,早年留学东瀛时,他每月订阅日本报纸,回国后三十余年,也从未间断过。他一生很多时间都在思考该如何对抗日本这个强大的对手。
还在日本大举侵华前,当时在山东办乡村建设的梁漱溟,没想到蒋百里专程上门造访。梁漱溟撰文回忆:蒋百里对他办乡村看得很远,说“可以组织领导广大乡村民众”,“抗敌全靠人民力量,他期望他所认识到的中国民族的力量将取验于山东。”后来两人又在上海晤面,“百里先生力催我速回山东,要山东当局把有用物资的兵工厂、民用工业机器设备赶紧西迁”,为日后持久抗战留下家底。梁漱溟感慨回忆起这段经历时写道:“数十年后的今天来看,他的远见卓识正是一丝一毫不差,全应验了。”
七年前,我在南阳诸葛武侯祠,在斑驳的老墙上,有幸看到了一段岁月留下的印记。1923年,蒋百里从北京返乡葬母,后由津浦路北上,车过徐州时,他指着窗外对同行的学生龚浩说:在不久将来,中国和日本必有一战,一旦战事爆发,津浦、平汉两线将被日本占领,中国国防线大体应北起太原,经洛阳、襄阳、衡阳这三阳线,是为东部平原与西部山地的连接地带,日后可作抗击外敌入侵。龚浩听了不以为然,以为老师杞人忧天。十四年后,抗战爆发,半壁江山沦陷,已任第一战区参谋长兼河南省建设厅长的龚浩感念万千,于蒋百里逝世一周年时,在他驻防地南阳诸葛武侯祠建“澹宁读书台”纪念恩师,“澹宁”是蒋百里晚号,匾额为龚浩手书,另立的“蒋百里先生纪念碑”刻录了当年车上的这席谈话。
那年在武侯祠一字一行读碑文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烽火年代里老师对学生的谆谆教诲和后辈奋勇御侮的决心,已深镌在石碑上与世长存。让我感佩不已的是,在今天看来的常识,在当时又需有多少深识事理的睿智,以一己之力,以洞察以良知以勇气,在“亡国论”阴霾里去唤醒国人战必胜的志念。在蒋百里纪念馆,见到过他设计的战时国防总动员组成图、战时工业建设顺序图、空军港建设组织图,从战时经济到经济复员计划,从炼铁厂医药品制造厂到电力厂通讯器材制造厂,甚至小到战时制造防毒面具,都一应俱全,每张图画满了箭头、方格、标注,纤密严缜致极,我的内心不亚于一次地震。都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宏大情怀有时不需引吭高歌,它真实体现在一帧一画的埋头苦干里。
1938年9月,本是在野之身的蒋百里受命代理陆军大学校长。战火中,他和师生们踏上了西迁征途,去往他早在十几年前就描述的抗战大后方。他对友人说:“要在这次战争中拼老命了”。两个月后,他猝然离世于广西宜山。在柏林的女儿蒋英写下泣血祭文《哭亡父蒋公百里》,十七年后她和丈夫钱学森从美国回到祖国。钱学森曾说,对他一生影响最大的两个人,一个是总理周恩来,一个是岳父蒋百里,“是我最早的师长和引路人”。一生都在构想建设现代化国防的蒋百里若地下有知,对他子婿于国防事业的贡献该有多少欣慰啊。
蒋百里平生酷爱梅花,与日本护士佐藤屋子结为夫妻,给妻子取了个中国名字“蒋佐梅”。据史料载,两人曾在海宁植下梅树百株,用以将来归老颐年。蒋百里去世后,在颠沛流离的战乱中蒋佐梅含辛茹苦拉扯大了四个女儿。杭州南山陵园里,她的墓碑上刻着“蒋佐梅”三个字。四十年的余生岁月,一个普通不平凡的日本女子,用这一传统中国妻子的名字为一生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1919年赴欧考察团(前排左二为蒋百里,左三为梁启超)
梦寐以求之曙光
跟随蒋百里多年的薛光前记下过极生动一笔:“先生喜欢品铁观音,有时高兴起来,会捧来宜兴紫砂茶具,教我怎样净器,怎样煮水,冲茶,怎样茗饮。”薛光前感慨说:“一股飘然若仙之情,实在令人怀爱!”
无疑,这是另一个蒋百里,一个普通的浸润在传统文化里的中国人。
有年我在欧洲旅游,背包里带着一本《欧洲文艺复兴史》,一路边走边读。这是中国人写的介绍欧洲文艺复兴的第一部著作。1918年跟随梁启超赴欧考察的蒋百里,回国后因心念“吾民族梦寐以求之曙光”,以书寓意,倾注了他“察往以知来”思考。《欧洲文艺复兴史》付梓于五四运动的第二年,这本在多灾多难时代语境下写成的书,甫一问世便成爆款,仅十四个月就连印了三版。《欧洲文艺复兴时代》新成时,梁公欣然应允为其作序,“吾觉泛泛一序,无以益其善美,计不如取吾史中类似之时代相印证焉,庶可以校彼我之短长而自淬厉也。”他下笔一发不可收,十余日内竟写成洋洋六万余言,与蒋著相埒,只好单独另行一书,这便是学术史珍品《清代学术概论》由来。梁公又反请蒋百里为《清》书作序,他再替蒋著重作短序。两部一唱一和成就的经典之作,如今重温,仍会令人不由心生十二分的敬意和感激。
黎明前苏醒的气息,便是这些开阔、坦荡、有远见卓识的先辈们,一字一句、一言一行淌出来的。
1911年在德国的蒋百里
后来,蒋百里与胡适、徐志摩组织“新月社”,与郑振铎、茅盾创立“文学研究会”,与此同时,梁启超从欧洲考察回国后,有感于欧洲文艺复兴,决心放弃政治,从事新文化运动,蒋百里成了梁公最得力的助手。他们发起共学社,成立讲学社,创办松坡图书馆,编辑《改造》杂志。作为国际文化交流组织,讲学社邀请国外著名学者来华讲学,均由蒋百里主其事,其中泰戈尔之行,尤为盛大,成了中印文化交流史上佳话。担负著译新书、出版名著的共学社,蒋百里同样倾心倾力,由瞿秋白、郑振铎翻译的许多俄罗斯文学名著,都在他帮助下,编入共学社丛书出版。再读《改造》,我不由在心里惊叹:“同人确信中国文明实全人类极可宝贵之一部分遗产,故我国人对于先民有整顿发扬之责任,对于世界有参加贡献之责任”,这般襟度和举止,无疑是为延续文化的慧命在拼力,放到今天也熠熠生辉。
民国元老李烈钧说蒋百里“脑袋中装了四馆二院。四馆是博物、图书、历史、科学;二院是文学、军事。”若在今天,是要被斜杠青年们视若男神呢。徐志摩和他交情莫逆,尊称他“福叔”。1930年,因支持学生唐生智反蒋(蒋介石),蒋百里被蒋介石囚禁在南京狱中。这年上海《新闻报》赫然登载过一则震动朝野消息《徐志摩陪蒋百里坐牢》。出于对蒋百里受牢狱之灾不可忍,徐志摩带着行李闯入狱中,硬是陪着蒋百里住了一宿。徐志摩去世后,在追念这位新月派诗人的挽联诗文里,我印象最深的便是蒋百里的这句:“口吟的,手写的,是志摩的文字,不是诗,他的诗是不自欺的生命换来的。”它是写给徐志摩的,又何尝不是蒋百里的自我观照。
五年前国内出版了一套《蒋百里全集》,整整八卷本,从军事、历史到文学,从外交、译述到书法,辗转荟萃,宛若繁花生树。这些本来毫不相干的领域,因他而生发出意料之外的景象来,当你看到他在这一极时,他那另一极又出现得同样神采奕奕。看照片上的他,穿上长衫,和罗素、泰戈尔同框,他是儒雅的士大夫,一派“腹有诗书气自华”气度。他马术极高,骑马不用马鞭,穿上戎装,自带军人帅气。文艺本是雅器,军人不失血性,将两者集于一身,建构起这“硬核”光芒的,在那个时代鲜有来者了。夜晚,我拿起书读他,不觉想起距离我六十多公里外的那座江南小城,狷介也罢,风流也罢,这样的人你无以用文章姿容去道尽,唯以江海气象来衬托才相配。
留在陶菊隐记忆中的蒋百里,是天空里的一抹霞光,说他在“最光芒时逝去了”。他预言中国必胜却未能亲见最后的胜利。1948年,陈仪操持后事将其移葬杭州,起棺时,人们发现他竟尸身未朽,好友竺可桢抚棺恸哭:“百里,百里,有所待乎?我今告你,我国战胜矣!”年轻人还在回想着,在武汉蒋百里对他们说:“这一回抗战,我们这一辈人都该去死的,建国大业是你们的事了!”有时历史凝固的常常是走笔疾书下不经意的细节和瞬间,没有矫情没有伪饰,他们说过的一句话,他们的一颦一笑,不管相隔多少年,都令人无法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