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曾是现代性城市的典范,但于坚笔下常为何常提巴黎的“旧”?
疫情期间,和其他中国居民一样,于坚也隔离在家里,无处可去,感到失去了传统中国社会所建立起的邻里社区经验。他选择读书,读孔子、阿甘本、尼采,读乔伊斯和兰陵笑笑生,对比着读,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点:语言即人。作为一个诗人,他看重语言,与人们在巨大灾变面前常常失语不同,于坚在自己的微博上贴出了一些关于疫情的诗,着眼于这场变故中的个体。如他常常所引用的《易经》中一句“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诚实的修辞,是他选择使用、也希望所有发声者使用语言的方式,“如果不写,才是灾难”。
作者: 张玉瑶
于坚在法国街头。翟永明 摄
对于坚来说,像这样长久的禁足是少有的。在中国作家里,他是一个笃实的行走者,近十来年里,不断推出以行走为主题的文字,从前几年的《印度记》《昆明记》《建水记》,到最新出版的《巴黎记》,从东方到西方,以文字和影像为媒介,一点点连绵起他作为一个作家、诗人、摄影家的真实足迹与艺术探求,也越来越丰富完整地显影出他作为一个在路上的思考者的思想印记。
一如此前系列,《巴黎记》依然是醇厚的,但缘于这座城市梦一般的气质,又混融进了更多奇妙而诗性的色彩,和诗人的哲思一起熔铸成63段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秩序、突破了文体界限的絮语,在几个世纪中自由地穿梭跃动。
到巴黎去,是一种世界性的欲望。于坚第一次去巴黎,是在1994年秋天,一觉醒来窗外的巴黎给他关于“现代化”的想象来了一次巨大的震荡,此后多次重访,在巴尔扎克、雨果、波德莱尔、普鲁斯特们之间,在咖啡馆、旧书摊、公园、跳蚤市场之间,寻找着属于他自己的,亲历的或虚构的巴黎。当全世界都在追求焕然一新时,惟有“老巴黎”,连同它的历史、时间、细节、包浆,岿然不动。这令于坚深为感动和着迷,他在异乡发掘到了故乡,且是属于全人类的故乡。
巴黎是一个词
书乡:在《印度记》《昆明记》《建水记》之后,从东方转向西方,你首选书写的城市是巴黎,这里面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于坚:我第一次降落西方,就是巴黎。1994年秋天,我应邀去荷兰莱顿,参加莱顿大学一个关于中国当代诗歌的国际会议。飞机在雷电中迫降巴黎。我记得次日黎明打开窗子看见的巴黎,令我大吃一惊,我的世界观受到巨大震荡。就像一个井底之蛙来到了井口上,世界可以是这样的,人们可以这样生活,古老、朴素、安静,其乐融融。我已经习惯了无休无止的拆迁,灰尘滚滚,以为全世界都一样。我外祖母那样的生活世界在这里继续着,我觉得古老的世界搬到这里来了,令我感动不已。我住在两父子开的老旅店里,在铺着桌布的桃花心木餐桌上吃这家父亲做的小面包,脚下铺着地毯,仿佛来到了罗曼·罗兰、巴尔扎克、左拉们的小说里面。这些作品我在“文革”时期曾经秘密阅读,印象深刻。房间里有阳光灿烂的阳台!我来自没有阳台或者阳台被封起来的城市。
书乡:对于如今越来越同质化的城市和世界来说,巴黎的这种存在意味着什么?
于坚:巴黎在普遍追求焕然一新的全球化的世界潮流中岿然不动,它对自己的文化、生活方式,对自己的“旧”自信。这样就可以了,生活到此为止,这就是生活,就是美好,热爱即可。巴黎人不稀罕进步。许多巴黎人会讲英语,但是不讲,他们以法语自豪。英语越来越工具化,越来越适合进步、创新,法语以古典、优雅、复杂、缓慢为傲。以普鲁斯特、波德莱尔们的语言为荣。我在一位译者家里吃饭,她最自豪的是她家有四把路易十六时代的椅子。
巴黎不仅仅是个地方,它是一个词。就像言必希腊的希腊。就像长安这个词。巴黎是一种世界观,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明。将巴黎视为旅游热点、购物中心还是一个隐喻,是两种不同的世界观,非常鲜明。
书乡:书中的确时常提到巴黎的“旧”,并以种种细节来印证,但有意思的是,巴黎这座城市又曾是以现代性城市的典范来被改造和被学习的,时至今日也有时尚之都的名号。新和旧在巴黎是何种关系,为什么会迷恋于巴黎的“旧”?
于坚:巴黎确实有许多新,这种新是对旧的致敬。比如,他们用新材料来建教堂,在教堂里用现代建筑师设计的窗子等等。但是,教堂依然是那一个,依然是神的居所。教堂是旧的,材料是新的。日日新,但必须是旧太阳。如果太阳也焕然一新,那就是末日了。
书乡:从1994年第一次到巴黎,到这两年把它写出来,从时间跨度上说,感觉比起其他一次性的游记,《巴黎记》反而更类似你的《昆明记》——一种对故乡的缓缓地书写。事实上昆明也是这本巴黎之书中常常出现的坐标,在巴黎为什么会常常想起昆明?
于坚:在全球化时代,故乡越来越小。人类如今只剩下某种共同故乡,而不是像古代世界那样无数的平淡无奇、但各有千秋的故乡。故乡已经被经典化,标本化了。巴黎是个活着的故乡标本,属于人类记忆。故乡意味着记忆的持存,能唤起记忆的地方就是故乡。昆明已很难唤起记忆,焕然一新,记忆没有任何遗址,我得在别的地方记起昆明。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喜欢旅行,旅行就是读书。我在世界许多地方都会发现我青年时代以前的昆明。昆明有一种小蛋糕,我童年时代吃过。哇,有一天在巴黎忽然出现。那是一种普鲁斯特式的经验。
我写的是我的巴黎
书乡:书中的63段絮语标注了不同的在场时间,而每个时间片段都是随机出现的,加上文本还时常回到的18、19世纪,给人一种时空的跳跃多维之感。为何选择这种形式,和巴黎的城市调性是否有何种关联?
于坚:世界日异月新,故乡成为废墟。巴黎其实有一种废墟气质。弥漫着某种悲情,最后的,最后的,某种波西米亚式的感伤。美好的事物都抵达了“最后”。故乡成为一种集体记忆,人类其实有过一个共同的故乡,不是现实中的遗址,而是某种传统的精神生活。这种精神生活乃是对古老、包浆、人性、爱、时间、浪漫主义、永恒、灵魂、“金色池塘”、本雅明所谓“灵光”——这些东西的迷恋,惋惜、刻骨铭心的记忆。这种从人之初就开始的灵魂性,虽然世界空间一再变化,但是从未在时间中消失,因为那些伟大的作品已经将这个故乡记录在案,人类无法遗忘。呵,我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生活,那样的快乐,那样的疯狂。在这种记忆中,希腊就是巴黎,巴黎就是长安,长安就是洛阳,昆明就是巴黎,十九世纪就是二十世纪。我去年秋天去了希腊,发现人们依然像公元前七世纪烧制的米诺斯陶罐上的人们那样生活,唱歌、跳舞,饮酒,全裸着躺在海边。
书乡:在你的书写中,有现实的巴黎和文本上的巴黎。对向往巴黎的人来说,从文学、艺术等途径来认识和想象这座城市,已经成为必由之路,包括你认识巴黎,也先期地来自文学的想象。书中有意用了大量文学性的引文(你之前在采访中说过,这种写法启发自本雅明),为什么会选择用这种形式来编织自己的城市漫游记?
于坚:我写的是我的巴黎。巴黎是一种黄金材料,一个黑洞般的隐喻,吸引了无数作者。对于我,空间就是时间,时间就是空间。读那些巴黎之书是在纸上旅行,纸是一种空间。在巴黎漫游是在时间中旅行。我通过絮语、陈述、引文、图片写下了我的经历、见闻、思路,写作就是重构,我在实验一种写法,就是回到传统的文,文就是写一切。所以在这本书里面,随笔、散文,记叙文、小说式的片段、分行的诗、引文,图片混为一谈,时空,过去与现在交错往复。这是蓝调式的文本,我很在乎如何写,一直在想怎么突破那种惯常的散文,回到文。文章就是一切形式来文,重在彰。世界是身,文章为世界文身。
最近看到罗兰·巴特的一段话:“写作:是世界和语言之间的某种路径,而不是语言产品的结构形式。”“反对一切‘凝固’的事物。世界不再以对象的方式呈现在我面前。而是出现为写作的形式。”“有多少篇片段便有多少文章起头?也便有多少的乐趣”“利用短的片段提炼出永远新鲜的话语、强烈、动态、不固着于特定位置……盲目似地、不向任何普遍意义、宿命意念、精神超越开放:总之,是纯粹的漫游、无目的性的流变……而一切,会尽可能地、突然且无限地重新开始。”与我近年在写作上的想法不谋而合。
书乡:书中有大量你拍摄的照片,关于摄影你会有哪些特别的理念,哪些场景和瞬间会更引起你的兴趣?为何会把许多彩色照片特意处理成灰色调的?
于坚:生活是这样的呵!——我在惊奇中按下快门。
灰色是生命的真相。我喜欢灰色,灰色是一种不确定的,在各种确定不移动之间。灰色的红,你知道那是什么红,是吧,比红更有深度,在红与不红之间。
传统越来越稀薄了
书乡:这些年随着国际局势变化,巴黎也遭遇了一些危机,譬如恐怖袭击、难民潮,还有去年的巴黎圣母院大火,这些事件里面巴黎呈现的形象都让人有所争议。在你看来,这些会妨碍巴黎吗?
于坚:不会。巴黎是巴黎的世界观,这个也不会放弃,所有的修复只是要加固那种看不见的旧。巴黎知道,老巴黎意味着一种诗性的生活。巴黎的新技术只是为了更坚固地保守住卢浮宫之类的老古董。
书乡:你在多处常提到“诗意的栖居”,但多数人并不生活在巴黎这样天然诗意的城市,如何实现?
于坚:巴黎是一本书,阅读它。其中有深意。书上有巴黎,空间中也有巴黎,这是神灵对人类的恩赐。也不必到巴黎去,巴黎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会告诉你如何“追忆”。
书乡:这些年你写了许多基于田野调查的城市、国家游记,发现你特别关注的是一个地方的传统,所写之地也都是有深厚传统的地方。世界日新月异的当下,一个城市的传统尤其是精神传统的保存如何成为可能?
于坚:可能性越来越稀薄了——如果一直崇拜新的就是好的,有用就是好的,崇拜以物的占有量多寡估量人的价值、尊卑的话。其实传统已经丧失得差不多了,在空间上,还看得见多少唐诗宋词津津乐道的画栋雕梁、良辰美景?只有些碎片。其实五四要实现的东西已经大部分实现,又如何?就是这样。某个层面上说,武汉之难其实也是传统基本上不再发生作用的结果,比如“言必信行必果”、“名副其实”,比如“芳邻”——我看到有人在高楼的窗口大喊“救我!”她没有左邻右舍。上世纪90年代初我在北京住过一年,这种事在胡同里是不会发生的,必有仁义之邻、熟人或者她的“刘关张”“青梅竹马”前来相救;比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居然看到有人建议让老人把床位让给年轻人的建议,因为年轻人“有用”,老人已经时间不多了。真是残忍。这在传统上是没有先例的。零星的成功自救也是因为“仁者人也”还没有完全丧失,比如中医的复活。
书乡:在这一类文章(游记、散文、随笔等)的文体上,你现在尝试在做一些什么样的探索和创造?接下来还有计划写写哪些地方吗?
于坚:回到文章。我去年去希腊待了一段时间,最近完成了长篇的文章《希腊记》,全文会在《芙蓉》杂志发表。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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