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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岭是一部大书,而非一首小诗,魅力不在于风景而在于这里的英雄

2019-12-21 15:13 北京晚报 TF021

想念梅岭已久。最早的想念,始于五十多年前的中学时代,当我读了陈毅的《梅岭三章》后,梅岭,便幻化成我青春期时一个向往的意象。梅岭古道,特别是关楼那块巨石上雕刻的“梅岭”两个红色大字,如一面旌旗,时常浮现在我眼前,随风猎猎飘动。

作者:肖复兴


美好而壮丽的风景,总是在远方;尚未得见的远方风景,会让青春的心如同一面鼓胀的风帆,充满想象。更何况还有《梅岭三章》这样的诗,还有陈毅这样的英雄。

四年前的秋天,我与梅岭擦肩而过。那天黄昏,从它的山脚处穿隧道到江西,过隧道前,我特意趴在车窗前眺望梅岭:苍绿色的山峰突然密布阴云,狂风袭来,雷雨大作,斜飞的雨点打在车窗上,仿佛是梅岭特地派来的使者,怪罪我没有去拜访它。奇怪的是车子穿过隧道后,另一端却阳光灿烂,回望梅岭,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梅岭阅尽春秋,淡然自若,我不禁想起那句清诗:八面风来山镇定。

这是梅岭留给我的初印象。在我看来,梅岭是一部大书,而非一首小诗;梅岭是一幅油画,而非一帧水粉。

今年初冬,在几位广州朋友的陪伴下,我从广州出发,一路北行,过南雄,终于登上了梅岭。想起四年前在山脚处和它擦肩而过的情景,觉得有些神示般的感应,虽然没有那样疾来的雷雨,却依旧阴云四合,岭南草木的绿色因此更显深沉浓郁,不似烟雨中的江南草木那般水嫩轻浮。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登梅岭不像登别的山,你不是来看风景的,而是来感受历史、参拜英雄的。

出现在眼前的古道,让我一步跌入前朝——梅岭的海拔不高,地势却十分险峻,古道能建成格外不易。那种用鹅卵石铺就的斑驳古道虽然经过整修,却依然存有古风;千年风雨侵蚀留下的悠久岁月的皱褶,是历史这部大书镌刻下的痕迹。哪怕梅岭只有这一条古道,也是值得来看一看的。

在古道上,我遇到了一对中年夫妇,妻子的腿有些残疾,丈夫搀着她,踩着湿滑的古道艰难攀登。此情此景,让我对他们心生敬意。他们面前这条逶迤的古道,仿佛可以通到天上,也可以通向历史的深处,这条古道就像一条巨蟒,千年不老,它吐出了火焰般的信子——梅岭关楼,那是梅岭的华彩乐章。

慢慢爬,不要急着看关楼。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儿像晚年的柏辽兹,千里迢迢赶去见年轻时的恋人,虽然明知她已经苍老,依然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却也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我坐在古道旁的山石上画速写,古道两旁遍植各种梅树,只是季节未到,除了少数急性子的梅花绽开稀疏的花苞之外,并无梅花如海的盛景。我一边画,一边止不住地想,对一般人来说,梅岭有名就是因为自古以来漫山梅花的盛放,而历史中提及梅岭之名源自战国时期南迁的越人首领梅绢的姓氏,大部分人是不会在意的。或许这里面有中原文化和南粤文化相融合之要义,但人们更在乎梅花盛开之美意。历史与美学合一,才是梅岭文化的精髓所在吧。

一路攀登,一路想,一路画,画画比拍照更入味、走心。我忽然觉得只有去画梅岭,才能和它有不间断的交流。这真的是一种奇怪的心理体验,是在登别处名山时未曾有过的感觉。

我一直认为梅岭的魅力不在于风景,而在于梅岭的英雄。梅岭的英雄,最早的一位要数唐代的张九龄,如果不是他向唐玄宗谏言开凿梅岭古道,我们便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与历史邂逅。唐开元四年(716),距今已一千三百多年,以那时的条件开凿这样一条险峻的山道,可以想象有多么艰难。

说英雄,还要提到张九龄的夫人。在开凿梅岭山道时,张九龄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今天刚刚开通的山道,到第二天山石竟重新闭合。据传是山妖作祟,只有孕妇的血液才能镇妖解难。不要责怪一千多年前人们迷信,在幽深莫测的大自然面前,怀有身孕的张夫人舍生取义,剖腹自尽,血染山崖,帮助丈夫打通山道。巾帼不让须眉,不是英雄是什么?

难怪后人会在梅岭古道旁修建张文献祠和夫人庙,以此来纪念张九龄夫妇,清雍乾时期的诗人杭世骏还写下诗句:“荒祠一拜张丞相,疏凿真能迈禹功。”只可惜张文献祠早已不存,夫人庙正在修缮,我路过时,那里围起了黄色缎带围栏。张夫人让我想起了苏东坡在惠州时的夫人王朝云,但她比王朝云还要壮怀激烈。

苏东坡也算是梅岭的英雄。当年他一路被贬,就是经梅岭到惠州的。后来他又被贬到海南,十几年后好不容易等到大赦,才过梅岭回中原。尽管来时他知道“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人回”,却依然为梅岭留下明艳照人的诗句:“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红雨煮黄梅。”苏东坡是一位悲剧式的英雄。

对我而言,梅岭英雄的代表,抑或说梅岭英雄的代言人,是陈毅,他为梅岭留下的《梅岭三章》,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唱。陈毅的《梅岭三章》写得确实好,尤其是第二首:“南国烽烟正十年,此头须向国门悬。后死诸君多努力,捷报飞来当纸钱。”那时我读得热血沸腾,觉得只有这样的诗才配得上这样的山,只有这样的山才配得上这样的诗。

走到半山腰,我看到一块巨石上刻着《梅岭三章》,用的是陈毅的手书,心里很激动,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当年的陈毅。那时陈毅在梅岭打游击,被国民党四十六师围困二十余天,写下了这三首绝命诗,表明自己献身革命的决心。

面对这巨大的诗碑,我站立良久,仿佛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惭愧的是如今的我已两鬓斑白,旧日的热血情怀与昂扬诗情还剩下多少呢?不仅是我自己,后死诸君,是否还在一往无前的那样“多努力”?我想起了放翁的诗句:“气节陵夷谁独立,文章衰坏正横流。”顿时心羞面涩。

我终于爬到了山顶,梅岭关楼就在眼前,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那么亲切,又那么肃然。仿佛真的见到了年轻时的恋人,她是梦中那样年轻吗?还是现实中这般苍老?流年早已偷换,彼此是否都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梅岭界分广东和江西,当年就是因为它,南北交通得以连接,“沉沉一线穿南北”。这里不仅有历史和地理上的意义,还有文化的意义和我们怀古时的情义。

关楼南面的门额上有“岭南第一关”,两旁有对联:“梅止行人渴,关防暴客来”;关楼北面门额上的“南粤雄关”,特别是巨石上雕刻的“梅岭”两个红色大字,光彩照人。这一切,我中学时代在画片上都见过,如今真的呈现在眼前时,一下子像活了一样,有了血脉流畅,有了气韵贯通。

是的,这就是我年轻时恋人的模样。有了这千年不变的关楼,有了这几百年不变的“梅岭”(石碑是清康熙年间南雄知州张凤翔所立),便让这千年古道得以复活,让我的青春记忆得以复活,历史和今天连接在一起,有了对话和交流。

关楼是用一块块巨大的岩石垒成的,漫长时光的剥蚀和打磨,使之呈现出沉稳的苍黑色;岁月的包浆无语而沧桑,成为记载历史的无字书。关楼下的石头早已被磨平,光滑如镜,有的石缝里长出青苔,湿润而清新。抬头仰望,天色阴沉,山色蓊郁,幽深莫测。往下望去,古道沉默,静若处子,又好像随时可以动如脱兔,腾空跃起。

遗憾的是,古道两旁的梅花没有盛开,但是转念一想,开有开的好处,没开有没开的好处——没开,不仅可以让我留有一丝想象的空间,没有漫山梅花盛开的鲜艳色彩,还多了一点历史积淀下来的底色。也正因此,沉郁的山色能和苍黑色的关楼融为一体,连“梅岭”那两个红色大字,也愈发显得夺目……

(原标题:梅岭之恋)

来源:北京晚报

流程编辑:TF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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