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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巴金翻译观,与鲁迅有共通之处,却独具译眼

2019-04-12 10:17 北京晚报 TF010

受访者:周立民,学者,现为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作者:张玉瑶

《书乡》:可否请您大致介绍一下巴金译作的情况?

周立民:《巴金译文全集》共有十卷,总字数大约在六百万字上下,虽然还有不少散篇文章没有收入,但是基本代表巴金翻译总量。他的翻译从内容上来讲,大体上可以分为三大类:一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作品,以小说为主;二是革命家的回忆录传记等;三是思想和政论文章,比如克鲁泡特金的著作。这些作品,早年的翻译是以英文本为底本,参照多语种的译本,后来他几乎都根据原语种重译了,尤其是俄文作品。从他翻译作品涉及语种看,有英俄徳法世界语等语种。巴金先生早年曾就读成都外国语专科学校,终生都是外语的积极学习者,“文革”后期,已是七十多岁高龄的他还在重修日语。年近八十,还能用意大利语背诵但丁的《神曲》。有韩国学者说,1984年,他们在香港见面时,巴老用韩语跟他们对话,大约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在朝鲜战场上学的。

《书乡》:巴金曾提到“我需要使用各式各样的武器,也用拣来的别人的武器战斗了一生”,也就是说,他把翻译不只看做一种中介,更看做是对于自己和社会道路的一种探索。这似乎也是一批早期从事翻译工作的现代作家的共同主张,巴金的翻译观在其中还有一些什么特别之处吗?

周立民:巴金的这些翻译观,与鲁迅等人盗来普罗米修斯之火锻造新的民族品格有着共通之处。他们并不是仅仅把翻译的作品当做单纯的艺术品去欣赏,而是希望有所为,希望能够借助它们唤起人们的精神觉醒。当然,巴金还坚持,这些作品都是他喜欢或打动过他的,说明还是有选择的,这也保证了他翻译的作品整体的品位和水准。

讲到他的特别,那还因为他有信仰,会根据自己的信仰来选择,所以未必是文学史上的世界名著。比如,他翻译的很多世界语作品,都是与人道主义、世界大同、追求自由等等特殊信仰有关系,而那些作品,在主流的文学史上则未必那么有名气。从今天看来,这也体现了巴金的独特眼光。我有时候想,幸亏有巴金翻译了它,不然,我们看到的文学版图要单调得多。

《书乡》:总体来看,翻译对巴金自己的创作有什么样的影响?

周立民:有些影响是明显的,有些则是潜在的,像屠格涅夫、赫尔岑、高尔基等人,在文风上都曾影响过巴金,文字热情似火,充满忧郁的抒情调子等,这是显性的影响。还有比如真诚的品质,看待人生和社会的眼光等,那是隐形的影响。甚至有些人他没有翻译过他们的作品,但是影响很大,比如托尔斯泰,还有契诃夫,对他后期创作也有很大影响。他晚年有个演讲,叫《文学生活五十年》,不妨引一段可见巴金广阔的文学视野:

我在法国学会了写小说。我忘记不了的老师是卢骚(今译卢梭)、雨果、左拉和罗曼·罗兰。我学到的是把写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家和人融合在一起。我认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家把心交给读者。我的小说是我在生活中探索的结果,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收获。我把作品交给读者评判。我本人总想坚持一个原则,不说假话。除了法国老师,我还有俄国的老师亚·赫尔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和高尔基。我后来翻译过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父与子》和《处女地》,翻译过高尔基的早期的短篇,我正在翻译赫尔岑的回忆录。我还有英国老师狄更斯;我也有日本老师,例如夏目漱石、田山花袋、芥川龙之介、武者小路实笃,特别是有岛武郎,他们的作品我读得不多,但我经常背诵有岛的短篇《与幼小者》,尽管我学日文至今没有学会,这个短篇我还是常常背诵。我的中国老师是鲁迅。我的作品里或多或少地存在着这些作家的影响。

《书乡》:巴金说自己翻译时会把自己的情感投注其上,在原著的风格之外还保留了一些他自己的东西。如何理解他这种在翻译中的“创作”成分,是否会影响到翻译的“信”?

周立民:我的理解是,这就是翻译家在翻译过程中如何保持个人风格的问题。我没有翻译实践,不能说翻译家应该怎么样,但是,作为一个读者,读同一部作品时,不同的译本语言风格不尽相同,甚至差别很大的情况也有,这就是翻译家对作品的理解和处理中的差别。不要忘了,我们看的是另外一种文种的作品,只能贴近原作,说还原原作,是痴人说梦。在这个过程里,翻译家对原作的理解就很重要,这个理解有原作的限制,也有翻译家自身的特点,这个自身的特点,我认为就是巴金说的“原作之外自己的东西”。

从翻译中获得道德力量

《书乡》:巴金从很年轻起就受到克鲁泡特金等人的无政府主义思想的影响,信奉社会革命,控诉黑暗的制度,也塑造了许多革命者形象。但他毕生也没有加入党派,没有直接参加共产党领导的革命,在现代作家里可以说是独树一帜。该如何解读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及革命观?

周立民:无政府主义强调个人的独立和自由,而且是绝对的独立和自由,所以,他不会加入具体的党派和组织。巴金信仰无政府主义,既有个人的原因,也有大的时代背景和思想背景。这个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讲清楚,但总体上讲,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为了探求民族的自由和独立的道路中,曾借鉴和引进各种各样的思想和主义。在最初,无政府主义是其中影响比较大的一股思潮,当时很多人都信仰它,当然,也有人后来发生了变化。对于巴金而言,他不是一个教条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也会根据实际情况调整自己的行动方式,所以他晚年说,他的思想里有人道主义、爱国主义和无政府主义各种因素。特别是无政府主义的政治运动在社会上失去存在空间后,他更多是思想和道德上的信奉这些原则,比如克鲁泡特金的主张对他一辈子都影响很大,这些主张有互助、正义、自我奉献;比如反对强权,争取自由,谋取整个社会和人群的幸福和安乐,而不是个人的利益。

《书乡》:巴金还提到他从翻译第一部作品《信号》时就学到人道主义,特别是当他中后期的创作从热情转入深沉内敛,社会革命气质不再那么明显,这一层可能就更加突出。从人道主义的角度,您如何评价巴金的创作?

周立民:其实你看一看,所有的伟大作家,他的思想底色都是人道主义的。人道主义是人类文明的一种积淀,而一个作家必然要表达人类文明的精华,所以,不论他作品呈现出来的特征,是黑色的,灰色的,还是积极的亮色的,作家的心都是柔软的,都是要呵护大地、呵护弱者,都是同情这世界上一切需要同情的事物的。巴金也不例外,他少年时代就受五四新文化的影响,欧风俄雨,带给他的都是对人的尊重、呵护,对违反人性的制度的反抗,这无形之中都带有人道主义的色彩。

《书乡》:巴金晚年写作受阻,转而翻译赫尔岑《往事与随想》,后来还写了自己的《随想录》。《往事与随想》的翻译,寄托了他当时内心什么样的思想和情感?

周立民:《往事与随想》的翻译,一方面能够使他从苦难的现实中挣脱出来,另外一方面,也是一种反抗,他说过,译这些文字时,他如同在俄罗斯的暗夜中行进。我认为,这个书还有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让巴金找回曾经丢失的自我,这个翻译,乃是自我恢复的一个过程。这才有接下来的《随想录》的写作,这是水到渠成的,然而,水和渠不是天然就在哪里的,是有一个很长的反思、自省和磨练的过程在其中。《往事与随想》的翻译就是这其中的一部分。

躬下身做事的人

《书乡》:看资料时,看到巴金多次写到自己是流着泪读完某部作品,让人很感动,也看到巴老的确是个感情丰富澎湃、心中装着人类的人。您多年研究巴金,觉得他在人格上是怎样的人?

周立民:我感到巴金先生首先是一个真诚的人,由真诚而明澈,由明澈而爱憎分明,由爱而拥抱世界,由憎而鞭挞丑恶。这样的一个人,平凡又伟大,平凡乃是因为他从未自视甚高,而是躬下身去做事做人,像他自己说的,愿化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中;伟大,乃是因为一生如一日躬行这样的平凡,我们又发现非伟大的境界难以做到。不信,我们自己去试一试,就明白了。

《书乡》:巴金的翻译成就长期被其创作成就掩盖,今天重识他的这批译作,有什么样的意义?

周立民:我认为,怎么评价它们,对于巴金先生本人毫无意义;然而,阅读这些前辈们留下的文字精华,对于我们当今的人来讲,却有着重要意义。巴金翻译的这些作品,大多属于古典的、经典的作品范畴,不似乔伊斯等人的现代作品,我无意比较两者高下,或者说,对于一个现代人而言,两者都有重要的价值。然而,我想,一个人的成长中,它的精神世界里如果有一点古典作品的精神涵养,会看这个世界更安定更宁静,会摆脱很多浮躁。表面上看,它们与我们的现实生活关系不大甚至越来越远,然而,文学的力量就在这里,它不是人生药方,帮你解决具体问题的,它却是精神雨露,催生你内心成长的。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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