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晚首页

人文人文

王正方:日本人来轰炸就逃课,经历过这样的事到80岁也不会忘

2019-03-01 09:40 北京晚报 TF017

王正方 1938年出生在湖南长沙,当时正值抗日战争时期,举家逃难各地,抗战胜利后定居北京,后随父迁往台湾生活,现定居美国。王正方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取得电机博士学位,先后担任工程师、研究员、大学教授。他生长在知识分子家庭,自幼受到浓厚的人文气氛的浸染,即使在战乱烟火中仍有良好的教育环境,在父亲的影响下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这些都滋养着他的戏剧能力与天分,也始终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这使得他在不惑之年毅然辞去了大学教职,一头栽进了电影圈。1983年他担任主角,出演港片《半边人》,获得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提名。他的电影才华,在1986年他身兼编、导、演三职的电影《北京故事》中得到充分展现,影片成为该年度特别片种卖座前五名。

1797年王正方回到实验二小,与四年级级任王老师合影

书乡:这本书结构上是一个个有趣的童年故事串联在一起,讲述了一个普通的知识分子家庭在颠沛流离的大时代中的遭遇,每件小事背后都有一个宏大的历史。您的老家是在河北吗?

王正方:我的老家离北京、天津、保定和石家庄都不远。很多年前去过一次,最近没有去了,也没有什么亲戚了。我的爷爷兄弟三人原本都是东北的农民,后来爷爷去东北“跑单帮”倒皮货,积累了一些家产,到我父亲时家里就起来了,家境就好起来一些。我爷爷是很了不起的一个人,很有魄力,爷爷的很多事我都是听我父亲说的。小时候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听我爸爸讲故事,他故事太多了。北京和天津的皮货庄我都去过,所以印象很深。

书乡:您抗战胜利后回到北京,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五个姐姐在北京?

王正方:那是我父亲的头一段婚姻,就是跟我大妈生了五个姐姐,不是故意隐瞒,爸妈根本不告诉我们这个事,快要回到北平了,妈妈脸色非常凝重地说,你们还有五个姐姐。我们哥俩都愣在那了,我们一肚子问题:五个姐姐都多大了?漂亮吗?哥哥不是第一胎吗?五个姐姐漂亮吗这个问题从小就有。

书乡:后来姐姐们都留在北京了吗?

王正方:是的,当时我们离开大陆到台湾,跟五个姐姐和大妈失去联系了,经过了二十几年。等我头一次回大陆的时候就拼命地找我们家的亲戚,找叔叔、姐姐,就是找不到。现在只有我最小的姐姐在太原,前面四位姐姐都过世了。

书乡:1947年秋天是因为什么原因全家去了台湾?

王正方:那时候有个“国语推行委员会”,几位我父亲的工作是推行国语,现在叫普通话。因为那时中国虽然文字统一了,但读音不统一,南腔北调地没办法沟通。推行语文教育第一是要扫除文盲,第二是统一语音语调。后来他们觉得在北京办统一注音的《国语小报》意义不大,因为北京的人大多数说的都是普通话,台湾被日本占领了五十年,日文教育很普及,但中文教育却比较落后,就希望我父亲去台湾办《国语小报》,教台湾本地人说普通话。我父亲就带着这个任务去了台湾。从1948年他开创这份报纸到去年2018年,在台湾不但存在,还非常通行。现在台湾人几乎每个人都会讲普通话,我父亲也算完成了他的人物。去年,报社举办创报七十周年的庆祝活动也有请我作为创始人的后人参加,我当时蛮感慨,也蛮安慰的。

书乡:书中的童年视角其实是顽童视角。

王正方:我现在也是顽童,是老顽童。因为我从小就是很调皮的,从不听大人的话,因为性格的原因我很爱瞎折腾,功课也不认真,还逃过课,捅过不少娄子,总之就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我给父母带来了很多麻烦。我从来没有按中国人的要求循规蹈矩地念书,功课对付过去就好了,使劲一把还偶尔能考得不错。

书乡:这本书读起来常常令人捧腹,充满了幽默风趣的小故事,非常有趣,有读者说您有“顽强的历史记忆和有极好的叙述能力”,您是否有意去淡化了抗战时期苦难的氛围?

王正方:其实我们能幸存下来还是挺不容易的。可能年纪太小,担心也不知道怎么担心起,大人回去担心,每天都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下去,但对我来说就是每天都有新鲜事,警报一响,日本人来轰炸了,上课就逃出去了。我的记忆可能跟别人不太一样,我会把别人认为没那么重要的事记得。时过境迁后,一些惊险的事儿想来都很有趣,因为已经过去了。我只是在很真实地讲经历这些事的感觉。

书乡:有哪些好玩的事?

王正方:我们在逃难的时候坐的卡车没有地方,那都是山地,卡车在哪停车就赶快下去上厕所,怕人家偷东西,我们家一个佣人就不敢下去,在车里面等着。抗战的时候汽油非常珍贵,司机很怕漏油。结果有一天司机一看怎么漏油了,赶紧拿手去接,闻一闻又觉得似乎不对。原来是我家佣人不敢下车,就在卡车里就地解决了。司机就弄了一手。我记得的都是这种故事,非常有趣。如果你小时候知道这种故事你到80岁会忘记吗?不会的。

书乡:很多人惊讶于您把几岁经历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尤其是许多细节,怎么做到的?

王正方:哪一位文学家说,如果你想做一个作家,你的记性一定要非常非常好。小时候的事情我为什么会记得多呢?抗战时期什么都没有,我是小孩,报纸也看不懂,听广播也没有,听才是一个学习的管道,这是我妈妈常常讲的,上课的时候要用心听。我们在江西念小学的时候,没有书本、没有铅笔,橡皮全班就一个,大家分着用,笔记本很少,教科书只有老师有一本,他讲什么你都得靠脑子记住。

书乡:听说你还会将接下来在台湾和在美国的经历继续写成书?

王正方:这次如果书出得好,大家喜欢看,卖得好的话,出版社说还给出第二本。这个诱惑很大,人家说十年写一部,您今年都80岁了,什么时候才能写完?我说没有关系,慢慢写。我觉得写这本书已经够本了,已经得到了报偿,得到了满足,我得到哥哥的肯定了,也相信能得到天上父母的肯定。王正方这小子活了80年,他们觉得还算可以吧。

王正方与友人在长城

书摘:

寻访童年旧居

西总布胡同三十八号

王正方


一九七一年,我从美国回到北京。安排时间去寻访童年旧居:西总布胡同三十八号,宽敞平坦的胡同在一九四九年前就铺上了柏油马路。我在胡同里来回徘徊,凭儿时的印象找大门儿。对,就是这间老宅子。红大门的油漆片片剥落,门槛中段磨损到出现弧形凹陷。门旁有两只小石狮子,狮子的脸部却已模糊不清。大门虚掩着,我怯生生推门跨入。迎面就是一堵墙,完全对头。原来墙上有幅字画,现在是一片灰黑色,墙前堆满了一人多高的杂物、垃圾。左右分两间院子,院子的南北向各有一家住户。我们当年住在右首院子的南屋。转入右边的院子,低矮的铁皮屋盖了一片,哪还有什么院子。

站在那儿发傻。光膀子的中年男子正蹲着扇煤球炉,他抬起头来怒目而视,额头的汗珠朝下滴,操起京片子吼着:“你找谁呀?”尾音拖得很长。

“我——我就是来看看,从前我们住在这儿。”

“从前住这儿又怎么了?”他站起来,足有一米八的个头儿,双手叉腰挺着肚子,我狼狈而退。站在三十八号的对过,仔细端详这扇旧红大门,是这儿准没错。

哥儿俩在北平,摄于1947年

踽踽独行,走到胡同口。回首望去,这条胡同又直又长,看不到尽头。

2017年哥哥因病去世,我带着他的身份证回到北京,老哥儿俩再一块儿游一次故土吧!北京已经是个超级大都市。朋友开车经过东单,街道胡同都人挤人的,但是这片市容大致没怎么变。我说:“咱们去西总布胡同瞧瞧?”

停车的地方老远的,沿着东单大街走,灰尘掺杂在雾霾里,眼睛觉得干干涩涩。街对面的协和医院像一所大市集,重重叠叠的盖起好几栋现代大楼,最早的那个传统建筑,就委屈地窝在一个角落里。大华电影院给封起来了,告示上说:内部修整,暂停营业。这个电影院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盖得像个老式苏联活动中心。西总布胡同在施工,胡同变得拥挤,灰尘四起,正在挖一条坑道把电线埋进去,尘土飞扬。

沿着胡同边看门牌号慢慢走,还没走到三十八号就有点累了。你瞧瞧,当年我们要从三十八号走到另一头,北总布胡同那边再右拐,一路快走到火车站,才是东观音寺小学。冬天里冰天雪地的,每天大清早要走那么远去上学,所以我老哥就经常感冒呀!

三十八号的门牌还在那儿,一堵灰墙,一扇普通小门;原来两扇对开的旧式大门、两旁的石狮子都不在了。门口站着一位老太太,嘴巴瘪瘪的,叉着腰以怀疑的眼光看着我们这几个盘桓不去的外来客。她发话了:“找谁呀?”

我说明来意。“你从前住这儿?”老太太的目光透着不相信:“我问你,那时候你的房东姓什么?”

“哎呀!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哪儿知道这个……他姓郝?”只记得当年隔壁院子的那个郝家最有钱。

“不对,你真的从前住这儿?这瞒不了我,我打一九六六年就搬进来住了。”

“嗨,您差远了去啦!”我说,“我们家在这儿住到一九四七年秋天。”

老太太眼睛一亮,神情也和缓下来。她不停地告诉我们这几十年来西总布胡同的变化,老四合院多半都改建成洋楼,三十八号也快要拆除。

“那么让我进去看一眼?”“有啥好看?歪歪挤挤的,有的过道还得侧着身子走。要看就进去看吧!”“会不会打扰里边的住户?”“咳!里头都是七老八十的老梆子,每天找不着人说话。”

原来这是一座宽敞改建过的老四合院,有东西两间院子,舒舒服服地住了四家人。现在走进去都困难,里面每一片空间都自作主张凌凌乱乱地盖满了房屋,临时用不同的建材,搭成各式各样的小屋子,偶尔在空隙间看到老四合院的木料;有的还盖上两层,阴暗窄小,空气似乎就停在原地不动了,窄小的角落里还种上花草。一扇小玻璃窗后面,一只大肥猫目不转睛地瞪着我。矮树下有四个老头在打扑克牌,全神贯注,根本没看我们一眼。曲曲折折的走道只能容一个普通身材的人通过。现在这儿住了多少人,很难估计。

在门口摄影留念,务必要把那个“西总布胡同三十八号”的门牌拍进去。

“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呀?”瘪嘴老太太问。“我住美国好多年了。”“是啊,我的两个儿子也在美国,都是博士硕士的;一个住华盛顿,老二在那个叫什么地方来着,我说不上来。等这溜房子都拆了,我就去美国跟我儿子一块儿。”

回到旅社才想起来,去西总布胡同一趟,压根儿就忘了把哥哥的身份证掏出来,让他再看一下那个老地方。也许是成心的,幼年的记忆最适合放在脑子里,那儿最安全也永远美好。

(节选自《十年颠沛一顽童》,标题为编者加)

(原标题:我的记忆和别人不太一样)

 

来源:北京晚报

流程编辑:TF017

分享到

王正方怀乡执笔再现童年影像 为吃一串糖葫芦没少帮父亲“跑腿”

古香会历史文化展将办 重温西山永定河人文内涵

明朝蒙古使者为啥都爱往北京跑?这就不得不提“厚往薄来”原则

《英雄赞歌》填词者非职业作词人,为何非他莫属?

一家17代人守护袁崇焕墓近400年,宋庆龄、周恩来都曾来祭扫

从《红楼梦》王熙凤这番满分操作,品婆媳关系中的智慧

钱浩梁:成也李玉和,毁也李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