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雅娇

《杨贵妃》——井上靖

杨玉环是一个被命运推着走的人：一个不知道确切身世的人，突然被选中成了寿王妃，又被唐玄宗召去温泉宫成为贵妃，再到最后的马嵬驿之死。无论是当初的扶摇直上，还是最终的香消玉殒，在每一次重大的人生节点上，她在各种力量的牵拉之下，毫无自主选择的力量。在各种权力的较量和制衡中，杨贵妃的一生，就是被权力支配的一生。

那么，为什么是杨玉环而不是别人？因为美貌。这种美貌，毋宁说就是杨玉环终其一生最可依凭的权力。“她那南方血统的美貌打动了寿王瑁的心，终于才成了妃子，大大地改变了自己的命运。”而同样是美貌，让她以寿王妃的身份仍可以进入玄宗的后宫。美貌成为了杨玉环最直接、最有利也最不可剥夺的权力，让她改写了自己的命运。当她第一次谒见玄宗之前，沐浴过后的她看着自己“耀眼的容光”，她拒绝了侍女为自己化妆，而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浓妆艳抹。她意识到，要求自己的是人世上的绝对掌权者，那就“倒不如把自己所有的最美的东西献给对方”。然而也像诸多的权力一样，美貌成就了她，最终，也摧毁了她。

在井上靖的叙述中，对于美貌这种与生俱来的的权力，杨玉环有着清晰的认知和清醒的自觉，她还善于运用与之俱来的撒娇、赌气、任性等附属权力，并以此作为向玄宗提出要求的方式。而这些要求，大多指向于确立名分，排挤梅妃，夺得玄宗的心，为自己挣得无与伦比的宠爱。这样的杨玉环毋宁说更像一个“小女子”。

但与此同时，对于运用由玄宗宠爱而获得的权力为自己或者家族谋取政治权力，杨贵妃是迟钝的。在井上靖的笔下，杨贵妃为后世所诟病的种种，多半并非她自己所为。她的奢华生活是高力士安排，她保护墙的构建是高力士促成，她的家族尤其是杨国忠的权力熏天是玄宗赋予，到后期她的权力巩固已经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所做最多的，是在高力士提出一项项建议后说：好。

但是当她身处权力的中心，又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掌权者的宠爱后，她纵然保有着似乎是小女人的天真心绪，也注定要进入这个权力的漩涡。当她被各种权力裹挟着向前时，尤其是当她目睹了玄宗的渐老与无力，对政治权力并不敏感的她出于自保的本能，也开始有了对更大的权力的向往。她觉得需要将杨国忠的权势夺过来才能安心，开始考虑加强与拥有权势的安禄山合作，她想到了武则天,并能够逐渐开始理解武后的心境。

但是，历史并没有留给杨贵妃成为武后的机会。安禄山的叛乱逼迫玄宗匆忙出逃，马嵬驿兵变断送了杨家一门的好日子。贵妃临死前反思己过，杨国忠是因为自己才敢为所欲为，所以自己有罪。“由于安禄山的叛变，贵妃既未成为武后，又没成为韦氏，也没成为太平公主，而是以殉国的形式，了结了她三十八岁的一生。”而在井上靖的叙述框架中，武后、韦氏、太平公主，皆为“女祸”。当此前这些“女祸”逐一结束，大唐才迎来了开元盛世。

史书记载，当安史之乱来临，甚少干预国事的杨贵妃曾明确阻拦唐玄宗御驾亲征。而在井上靖的小说中，杨贵妃起初确有劝阻，但最终，她选择了支持。当她发现垂垂老矣的玄宗在这时真正显示出试图挽救国家的帝王的威武，她抛却了对于自己和家族的个人权衡，选择了唐王朝或者说唐玄宗的立场。在各方权力的较量中，贵妃没有成为“女祸”，而是以某种近乎于凄美的方式“殉国”。

她在政治权力的牵引下，一步一步踏在历史的节点上得以成为名满天下的贵妃；她对于政治权力的不敏感，让她最终掉落在了历史的缝隙中。但也正因为此，在最后的人生结局中，她或多或少得以保全了自己的声名。

在日本文化中，杨贵妃始终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从来都不被理解为红颜祸水。有传说杨贵妃并没有死，而是东渡到了日本，如今在日本京都泉涌寺有杨贵妃观音堂，二尊寺有杨贵妃墓。在改编自日本作家梦枕貘小说的电影《妖猫传》中，美丽大方的杨贵妃是大唐盛世的象征，也是唐玄宗借以炫耀盛世的依凭，遇到叛乱时，她又成为了玄宗大义灭亲、抵挡悠悠众口的弃子。杨贵妃自己是无力的，她深知自己的这种无力，所以在极乐之宴她能保持淡定从容，在马嵬驿她也能怀着一份“情”平静地接受了死亡。她的这份情，恰与井上靖笔下的贵妃一样，也许是对家国，也许就只是对玄宗，又或许，是对自己。

在电影中，花萼相辉楼中幻化的牡丹极尽绚烂繁华，如同那时的杨贵妃，明艳动人不可方物。在《杨贵妃》传中，也有一段杨贵妃赏牡丹的描绘。“牡丹确实是雍容华贵娇艳美丽，无疑是百花之王，但在它那将散的婀娜之中，玉环感到它潜藏这一种其他花所没有的黑暗的命运似的。华丽当中有这种气质，玉环的心被打动了。”大概，玉环正是在牡丹中看到了自己。她有着耀眼夺目的美丽，留下了供世人不断想象的传奇故事，却也只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一叶漂萍。

初入宫时的杨贵妃，以自己的温柔抚慰着世上拥有最大权力却依然总在夜半惊醒的玄宗；而无论出于自觉还是在周围助力的作用下，当她也拥有了事实上的极大权力，她自己也成为了那个夜不能寐的人。高处不胜寒，权力以其实在的力量给人以慰藉，却也注定让人处在无法剥离的患得患失之中，不安而孤独。

“这年的春天，慌慌忙忙地来到了人间”。杨贵妃自己，也匆匆忙忙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来源：北京晚报

流程编辑：TF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