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管婴儿医生手记:对不起,我无法让做过七次刮宫术的她当母亲了
34床来自沿海城市,是一位子宫内膜病变患者。初见她,并没有给我留下太多的印象,只是觉得她有点神经兮兮,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问,你说了左,她就会问右;你顺着她说了右,她又固执地把话题转移到左。她来我们医院是为了做试管婴儿,可是检查发现她的宫腔粘连、内膜异常,必须通过宫腔镜分离宫腔,检查内膜还有没有可能种植胚胎。
作者:关菁
新华社资料图
手术前一天的下午,她和她的丈夫一起来找了我。他们向我讲述了一个漫长而可怕的求医历程。
从她们的讲述,我开始真正地站在一个病人的立场上去想问题;仅仅是一想,我就觉得无法忍受了。
两年前,她还是一个健康的女人,无意中发现子宫内膜有点厚,于是在当地一家医院做了一次例行的刮宫术,病理报告为:子宫内膜腺囊性增生。
这是一个古老的诊断名词,现在已经改为“子宫内膜单纯增生”了。这种增生虽然不属于正常内膜,但绝对不用大惊小怪地视为洪水猛兽。用妇产科教科书上经典的叙述就是:单纯增生被认为是子宫内膜对机体高雌激素状态的一种生理反应,多发生在无排卵和大剂量雌激素刺激之下。如发生排卵或用孕激素治疗,病变可以退缩而恢复正常,一般不发展为癌。换句话说,从单纯增生到内膜癌要经过复合增生、轻度非典、中度非典、重度非典这么多的病理变化过程,时间可长达25年。
但,就是这个报告,让她遭受了多达7次的刮宫手术。
当地医院给她小剂量的孕激素,每月服用十天,然后每隔三个月做一个B超;每次B超都会发现,她的内膜比正常人的内膜“厚”。这个内膜增厚的报告,又为医生提供了内膜可能异常的信息,于是就又会再让她刮宫一次。事实上,内膜异常增生时,B超结果并不是唯一的依据,还应该有不规则的出血、经量异常的增多等临床症状。可是,这位病人的情况明明是:进行性经量减少。
她极力忍住泪水对我说:“我的身体一直很好,可是每一次刮宫我都觉得不行了,第六次的时候疼得实在太厉害,我几乎都能感觉到刮匙刮在硬硬的内膜上的声音……”。
她的这些话,不知道为什么会让我觉得这样的难以忍受,我感到心里突突地冒着火,可是我什么也不能表示,我只能面无表情地听着,不管心里怎样地呐喊着,都只能平静地倾听。
B超大多数时候是可以清楚地显示子宫内膜的厚度的,但也有很例外的情况,比如内膜层渗血或内膜层混入了肌组织的成分时,它们的回声就不再正确地提供内膜的真正厚度。这时候就需要在宫腔镜下亲自观察内膜的形态学变化了。基层医院确实没有宫腔镜,但是一个负责任的医生完全可以根据患者月经量进行性减少这样的症状,分析出她的内膜绝对不可能是真正增厚的;也可以分析出她的内膜可能已经出现了比增厚还要可怕的变化……可是,他们没有分析,他们就那样无条件地相信没有头脑的机器。
其实她的子宫内膜早已经被一次次的刮宫伤害得不再具有内膜的结构了。如果把正常的子宫内膜比作肥沃的黑土地,这位患者的内膜已经是一块比盐碱地还要贫瘠的戈壁荒滩了。
细想起来,每一位接待过她的医生的行为都是“正确”的,或者说都不是错误的,他们都是有章可循、有案可稽地照着教科书的指导做着“正确”的事情。可就是这些“正确”的行为,却把一位正当生育年龄的女性变成了一个连试管婴儿都没有“资格”做的女人,多么无辜。
她和她的丈夫,他们夫妇二人像是找到了朋友一样地对我倾诉着,我看到她丈夫的眼睛里涌上了厚厚的一层雾气,他却强忍着不让它们流下来。我还看到他们夫妇二人一次一次无奈地对望着,眼光里充满了对对方无尽的怜惜。
第二天的手术,准备有点小小的不充分。打开的手术包里缺了一只手术窥器,不巧的是,再打开一个,还是缺手术窥器。平时这真不是什么大问题,用消毒窥器完全可以代替的。可是那天,我大发雷霆,几乎是狂怒着把手术室的几位护士长都叫进了手术间。我站在手术台前,一一讲述了这位可怜的患者经历的一切,以及那一切给她带来的可怕的后果。然后我说:“她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找到我们这里来的;我们就算尽心尽力怕也是无力回天了。你们好意思不认真再认真、尽力再尽力吗?”
几位可敬的护士长不仅没有计较我的粗暴,而且极其诚恳地接受了批评,她们立即换来全套最新的器械,并且由护士长亲自做了器护和巡台。
可是,就算我们有再大的同情心、再饱满的工作热情,却也是于事无补了——她的内膜里,除了纵横交错的纤维组织之外,真的再没有一丝一毫可以称之为内膜的组织了。
在手术室的走廊里,看看左右无人,我对着无辜的墙壁,恶狠狠地踹了一脚。
天上掉下来一般的护士长一把拉住我:“你踹我们家墙干吗?它又没招惹你。”然后,她无限同情地搂搂我,说:“你尽力了。”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我终于没能抑制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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