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菲（译者）

金子美铃纪念馆外景

其实这片土地除了政治家之外，近代以来也孕育了许多杰出的诗人。其中尤以童谣诗人金子美铃（1903-1930）和抒情诗人中原中也（1907-1937）最为著名。他们的作品几经时间磨洗，依然拥有历久弥新的魅力。（二人中，金子美铃十多年前就已见到国内版，而中原者也的诗作译本，则是今年与国内读者见面。编者注）

一、诗作里的故乡之影

金子美铃和中原中也都是早逝的天才。除此之外，两位诗人似乎并无太多共性。不过从与故乡的关系来看，两位诗人之间又有着内在的共通之处。

金子美铃（1903-1930）

中原中也（1907-1937）

金子美铃二十岁那年追随改嫁的母亲从偏僻的渔港仙崎移居位于山口县西端的国际港口下关，在继父经营的书店做一名店员。工作之余，美铃向西条八十主编的原创童谣杂志投稿，时逢大正浪漫文化的全盛时期，美铃的作品屡屡得到刊载，不久即成为原创童谣爱好者当中最受瞩目的新星。

中原中也在十六岁那年因升学失败转学到京都念书，初次接触到当时流行的达达主义和象征主义诗歌。十八岁那年，中也借考学之便，携恋人迁居到关东大地震之后日渐复兴的东京。年轻的诗人在东京如鱼得水，结识了小林秀雄等志同道合的诗友，他将学业置之脑后，把写诗、谈诗当成了本职。也是这一年，中也阅读了宫泽贤治的诗集《春天与阿修罗》并深受启发。他的诗路从对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模仿转向了更加自在的抒情风格。

不论是金子美铃童谣，还是中原中也的抒情诗，在两位身居异乡的诗人的作品中，都不难找到故乡投下的影子。

上层的雪

很冷吧。

冰冷的月亮照着它。

下层的雪

很重吧。

上百的人压着它。

中间的雪

很寂寞吧。

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金子美铃的这首《积雪》也反映着故乡仙崎小镇的严寒气候。仙崎位于日本海沿岸，冬季寒流从西伯利亚南下而来，将日本海的湿气化为丰富的降雪。面对人们司空见惯的积雪，借着 “想象力的飞跃”（西条八十语），美铃看到的是不同层次的苦衷。

茫茫雪景中从青海岛上的王子山俯瞰仙崎海湾、对岸的仙崎小镇和小镇尽头连绵的群山尽收眼底。那首童真中蕴含着苍凉的《问雪》应该就是在这样的景致中写成的。

落到海里的雪，变成海。

落到街上的雪，变成泥。

落到山上的雪，还是雪。

还在天空中的雪，

你喜欢哪一种？

与金子美铃融于自然的纯净眼光不同，中原中也眼中的雪仿佛直接下在了心上：

污浊了的悲伤之上

今日也降下小雪

污浊了的悲伤之上

今日甚而有风吹过

污浊了的悲伤

譬如狐狸的革裘

污浊了的悲伤

因小雪覆盖而瑟缩

…… ……

（中原中也《污浊了的悲伤之上》）

中也出生于山口县濑户内海一侧的汤田温泉。这里的冬季比较温暖，严冬时节也难得见到大雪。纷纷的小雪，落在诗人身上，悉数化作了纷呈的诗句：

…… ……

落在我身上的雪

宛如花瓣落下

发出干柴燃烧的声响

在严寒天空的阴黑时分

落在我身上的雪

愈加娴静且眷恋

舒展着双手落了下来

落在我身上的雪

也落在灼热的额头

仿佛眼泪一样

对落在我身上的雪

愈加恳切地感谢，向神灵

祈求生命久长

落在我身上的雪

于是更加贞洁了”

（中原中也《成长之歌》）

在诗人笔下，不单自然景物的描述与故乡风土紧密相关，那些吟咏梦幻世界的诗歌也折射着故乡的风景。

中原中也的 《一个童话》里，秋夜的河滩上有阳光照射的虚幻世界，却令人想起诗人自幼玩耍的小河吉敷川。

秋夜，在遥远那方

有一片，尽是石子的河滩，

太阳，沙沙地，

沙沙地照射着。

…… ……

一首自称“童话”的象征诗，其中的景色却让中也的故乡人总是联想到城郊那条河床裸露的小河吉敷川。中也在三十岁那年深秋病逝于镰仓，遗骨由家人带回故乡，葬于家族墓地之中，中原家的墓地就位于吉敷川附近。

中也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了多次丧失亲人的哀痛。十岁时，自幼相伴的弟弟亚郎因病早逝，让中也第一次提笔写下了哀悼的诗句。中也去世的前一年，儿子文也的夭折给诗人的精神和身体带来双重打击，沉痛之中，他写下的是回想故乡景胜的诗篇《冬日长门峡》，或许从那时起，他已有了归隐故乡的想法。

1937年秋天，经过住院治疗，中也暂时恢复了健康，他整理完自己的第二部诗集《往日之歌》的手稿，托付给好友小林秀雄，准备携家眷回乡休整几年再重返东京诗坛。哪想一个多月后，却因结核性脑膜炎遽然而逝。

你只管，回到宁静的房间就好。

背对焕发的都会夜夜灯火，

你只管，走上郊道就好。

心的低语，且慢慢聆听就好。

这首《四行诗》是中也最后的作品，短暂而丰沛的诗歌生涯就这样在望乡的情怀之中骤然画下了句号。

二、诗人纪念馆，以及作为知音的大冈升平

我在距离中也的出生地不到三公里的范围内居住了二十余年。第一次走进汤田温泉的纪念馆是在六年前。而真正深入了解中也的人生与作品，则是在三年前动笔翻译中原中也诗集的时候才开始的。

我成了中原中也纪念馆的常客，但凡有什么新的展览或活动，都尽量抽时间去看看。

纪念馆建在中原家的旧址上，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一场大火烧掉了中原家的旧宅，是中也的弟弟思郎奋力将家中保存的手稿和资料从火中抢救出来，我们今天才得以看到一座收藏丰富的纪念馆。

今年九月，我去听了纪念馆主办的山口市汤田温泉中原中也的纪念集会。今年的主题是关于中原中也的知音，作家大冈升平。主办方请来作家岛田雅彦做了一场纪念讲演。岛田雅彦早在学生时代就在文学界崭露头角，现在是法政大学文学部教授，同时也是芥川奖的评委之一。他也经常在文教类的电视节目中登场。不久前还在NHK教育台的一档读书节目，讲解大冈升平揭露战争丑恶的名作《野火》。在以不显露政治倾向为主流的当今日本文坛，他是难得的偏左一方的著名作家。岛田雅彦对时政的嘲讽总是幽默而不失知性，对我这样普通读者而言，他的言论反倒比作品更具吸引力。演讲的题目是《创作性质的游荡》。岛田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把《野火》的主人公在南洋战场上败走荒野时命悬一线的彷徨与中原中也为寻找诗歌灵感而游走于街巷田野之间的漫步联系起来，认为诗人和作家在日常中漫无目的的行走也是创作生活中一项重要的活动。

大冈升平曾经是中也生前的最亲密的诗友之一，中也死后，在日益沉重的社会氛围中，大冈渐渐远离文学，成为一名平凡的上班族。1944年，人到中年的他无可避免地被送上了太平洋战场。在菲律宾莱特岛的荒野里，他经历了人间地狱般的败走，最后被美军俘虏。战败后，这段“行走”经历成了反战作家大冈升平最丰富的创作源泉。

身在战场的某个黄昏，太阳西沉的光景让大冈忽然回想起中也早年的一首《夕照》

连绵山丘，将手放在胸口

退去了。

落日，是慈爱之色的

金子的颜色。

原上草

唱着粗鄙的歌

山上一棵棵树，

现出苍老简陋的心地。

…… ……

绝境之中大冈忽然领悟了中也诗歌无可替代的独特魅力。回到日本后，在创作小说的同时，他也把研究和推介中也的诗歌当作了毕生事业。

如今依然坐落在汤田温泉的中也诗碑就是在大冈升平和小林秀雄等中也当年的诗友们的促成下建成的。这座黑色花岗岩的诗碑由小林秀雄题写，抄录的是中也的代表作《归乡》中的一节：

这是我的故乡

风也清朗地吹着

啊 你至今都做了些什么……

吹来的风对我说

对于早逝的诗人而言，去世多年之后仍有知音者不遗余力地传播其作品，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中原中也如是，金子美铃亦然。

美铃生前身后都没有中也那么幸运。在不幸的婚姻中，失去了创作自由的美铃提早将自己作品誊写成三册诗集，一式两份分别托付给弟弟上山正祐和恩师西条八十。

1930年早春，美铃在病痛中做出离婚的决断，为了保护年幼的女儿不被冷酷的丈夫带走，美铃以死抗议，写下遗书请求丈夫放弃女儿的抚养权，只求女儿能跟随外祖母安稳健康地成长。

美铃逝去之后，日本一步步走向战争，纯真清丽的童谣变得不合时宜，连当年的儿童文学界的领军人物西条八十也远离了童谣诗歌的创作，成为战时流行歌谣的当红作词者。美铃交托的三册诗集也不知所终。还好美铃真正的知音、胞弟上山正祐（雅辅）将她留下的三本手抄诗集共五百一十二首作品完整地保留下来。一直等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儿童文学作家矢崎节夫再度“发现”了金子美铃，那些宝石般璀璨的童谣诗篇才得以再度散发出光彩。

三、我来到山口，冥冥中像受了他们的指引

仙崎车站内部。

我在山口居住了二十余年，不觉间已经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有幸成为金子美铃和中原中也的译者，让我感到一种故乡人才有的荣誉感。甚至一厢情愿地觉得，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冥冥之中一定是受到了两位诗人的指引。人到中年，免不了想给自己的人生寻找一些牵强的解释。

1996年，我从云南来山口大学留学，一心想考近代文学的硕士研究生。然而近代文学老师门下名额已满，专攻古典文学的石井大老师收留了我。老师的研究方向是古典文学中的近世文学，我的研究方向也跟随之转向了近世俳句。

记得是刚到山口的那个暑假，我在山口市郊的朋友家借住了近一个月时间。为了备考，朋友为我准备了一书架的文学书籍，我并没有好好研读那些大部头，而是喜欢上了旁边书架的角落里的一套的童诗集。里面的诗跟我必须要学习的那些文学作品和理论不同，言辞简单而有趣，不用查字典也能看得明明白白。我记住了作者的名字：金子みすゞ。我勉强认得最后那个“ゞ”是表示浊音重复的假名符号。那年秋天，我开始在学校附近的书店打工，展示乡土作家作品的书架上赫然陈列着我在朋友家中读到的那套诗集。穷学生买不起一整套，只买了浅蓝色封皮的第一册，封面上有一只简笔画风格的小鸟。这一册的书名就叫《我和小鸟和铃铛》。毕业那年大姐来山口看我，然后一同到各地旅行。在名古屋，大姐说想买一本书做日本之行的留念，我们在三省堂书店选中的也是这本《我和小鸟和铃铛》，当时并不曾想到几年后我竟有幸成为金子美铃的译者。

2004年，我用自己拥有的第一台电脑，在天涯博客开设了博客，开始在网上经营起自己的小世界。除了分享植物的话题，我自然而然地拿出了那本珍爱已久的《我和小鸟和铃铛》，那么多可爱的小诗，叫人怎能不分享给更多人？正逢早春时节，我选译了一首《春天的早晨》来应景。后来又陆陆续续翻译了几首发在博客上。几个月后，我的博客收到署名为Skysurf和Jinying的两位网友的联名留言，他们说非常喜欢这些童趣盎然的小诗，并表示愿意帮我联系国内的出版社，我只须专心将诗集翻译出来就好。虽然素不相识，他们的诚意打动了我。于是我打开那本《我和小鸟和铃铛》，开始从头翻译。这本译诗集只收录了约五十首作品，我又从六卷本的《新假名版金子美铃童谣全集》中选译了约一百五十首作品。我觉得金子美铃的作品中也能读出一种俳句的美，于是就把选译出来诗歌也模仿俳句的思路依据春夏秋冬的季语来分类编排，又把无法按季节分类的作品分为“心”、“梦两个章节。

作者珍藏的金子美铃书籍。

第一版金子美铃童谣诗集《向着明亮那方》（金莹策划，苏打插图）于2007年初问世。总算不负Skysurf和Jinying初衷，在众多朋友的热心推广之下，金子美铃在中国由小众范围内的人气渐渐变得广为人知。 《向着明亮那方》2009年又出了增订版，这个版本深受读者喜爱，前后加印了二十九次。诗人北岛主编的《给孩子的诗》收录的金子美铃的《积雪》，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小学语文课本一年级上册收录的《云》和人民教育出版社的一年级收录的《一个接一个》都来自这个版本。由于合约到期的关系，修订本《向着明亮那方》已经绝版。目前市面上的第三版《向着明亮那方》换了另一位译者，依然沿用之前版本的装帧设计和章节编排。

《山羊之歌·中原中也诗选》吴菲译 新星出版社

在第一版《向着明亮那方》问世十年之后，国内的出版市场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金子美铃热潮，还有多个全集、选集译本以及绘本等等，种类多达数十种。装帧设计越来越豪华，译者也各具风格，颇有“多种口味任君选择”的奢侈感。这是当初身在博客时代的我们所无法想象的。就好像无心撒下一粒种子，十年后就收获了一片长满果实的树林，真让人感慨不已。作为“播种者”之一，惟愿更多读者在金子美铃纯净的诗歌世界中得到清新的慰藉。

译事十余年，我依然是一个无所属的草根译者。自己不是诗人，却有幸翻译了许多诗人的作品。常常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翻修老房子的泥瓦匠，把日文拆解又重组，过程十分艰辛。但愿我经手重建后的作品，还不至于走样崩塌，即便无法完美体现原汁原味，依然能购传达原作的神韵。

手指：

只有十个，

让我用他们

去数

星星的

数目吧。

一直一直

数到永久。

——金子美玲《星星的数目》

写于2018年秋于山口市

（原标题：早逝的天才，山口县两诗人——记金子美玲与中原中也）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