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后，老太太已经去世，老爷子孤独地住在大兴的养老院里。杀害女儿的凶手为了争取减刑，张罗了数十万元的赔偿。这笔钱该怎么分配？北京二中院执行法官叶孝军动起了脑筋：是依法平分，然后让祖孙俩继续天各一方？还是想点什么别的办法，让老人在临近人生尽头的时候重新享受到天伦之乐？

女儿被杀 老两口睹孙思女断绝来往

周老爷子的女儿从小就是夫妻俩的掌上明珠，她是一名公交售票员，结婚后生下了小芳。但是，因为一些变故，她和丈夫离婚。不久，2010年2月，她在公交司机金某的租住处与金某发生争吵，被金某用电风扇的电线勒死。金某后来投案自首。这一年，小芳14岁。

受审时，金某没有作出任何辩解，他的家人上交了10万元赔偿款，请求死者家属谅解。2010年，北京市二中院依法判处金某死缓，并赔偿小芳父女以及小芳的姥爷、姥姥共计59万元。

在法院发放赔偿款时，小芳的姥爷、姥姥表示，小芳年纪尚小，小芳的父亲独自抚养不容易，愿多分点给他。此后，法院又执行到一万元，两位老人将自己的那份也给了小芳。

老两口和小芳的感情一直很好，孩子4岁之前，一直由他们抚养。但是，孩子渐渐长大，越来越像她的妈妈。逢年过节，小芳的父亲带着孩子来看望周老爷子夫妇，两位老人睹孙思女，每次都伤心落泪。

直到有一天，他们无法承受这种伤痛。老两口向小芳的父亲暗示，以后，还是少来吧。小芳上高中后，因功课紧张，她和父亲去看望姥爷、姥姥的机会也变得更少。

真正的矛盾激化是在周老爷子妻子去世的葬礼上。按照老理儿，本应该由他们的女儿端着遗像，但既然女儿已经去世，这个职责该是外孙女小芳的。为了办好葬礼，小芳的父亲也尽心竭力，置办了全套发送。但是葬礼当天，周老爷子的侄子告诉他们，这些就全不用了吧。同时，还转达了“今后就断了关系”的意思。

无比尴尬的父女俩也只能放弃这段亲情。此后，他们也没再去看望过老人。

8年后的赔偿款 引发新的课题

今年年初，8年前承办这起案子执行过程的二中院法官叶孝军的案头，多了一份文档。金某当年被判死缓，赔偿59万元，如今他的妻子为了给他争取减刑，终于将剩余的48万元赔偿款交到了法院。现在，该分配这些款项了。

按照法律的明文规定，分配工作应该会非常简单：周老爷子的妻子去世，女儿在被杀前已经离婚，只留下了小芳一个女儿。如今继承人只剩下他们两个，钱款只需要平分就是。

30年的法官生涯让叶孝军没有急于做决定。他拨通当年周老爷子的电话，但接电话的是他的一名晚辈亲戚，警惕性很高。

“周老爷子在吗？”

“不在，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是二中院法官，有些法律上的事情要找周老爷子。”叶孝军有意没有提及将有几十万赔偿款要发放的事情。

“他现在不在这儿。”

“那能不能把他的电话告诉我？”

“不行，不过你可以把电话留下。”

过了一段时间，周老爷子把电话打了回来。直到这是，叶法官才知道，老人已经被另一位晚辈的亲戚送到了大兴一家敬老院。得知要发放执行款，老人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只是告知了地点，反正他也会一直在敬老院里等着。交谈中，周老爷子告诉法官，以前他住的那套城里的房子也没卖，偶尔他要到城里看病还会回去居住两天，但是最近并不会回去。

如何妥当发放这笔案款，叶孝军有点拿不定主意。平分？这恐怕是老人和外孙女最后一次有接触的机会了。不平分？能不能让他们借着这次机会，重新续上多年前的骨肉亲情？年轻的时候可能还不会特别在乎，但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边上，亲情，对他该有多重要？

祖孙和解 一次案款发放体现司法的温暖

小芳的工作其实并不难做。虽然姥姥过世之后，她就彻底和姥爷断绝了来往，但四岁之前的抚育之恩，14岁之前的亲情之乐，她还一直深记心中。从法官口中得知老人独自住在养老院里的消息，小芳潸然泪下。

“你小的时候，我发过第一笔赔偿款。当时你的姥姥和姥爷尽量多分给了你，为的就是让你生活得更好一点，现在，你姥爷已经算是风烛残年了，你不为他想想？手里多有点活钱，也能让他的晚年更宽裕一点。”叶法官说。

哭泣着的小芳马上同意，领20万，剩下的全给姥爷。

单只做通了一方的工作，并不意味着本次执行就能顺利地进行下去。毕竟，周老爷子和外孙女之间，本来不是什么经济利益的纠葛，而是纯粹的感情因素。如今解决的只是钱款分配上谁多谁少的问题，可双方的“褃节儿”并不在这儿啊。

发放赔偿款的当日，叶法官带着小芳一起赶往敬老院。路上，他们联系了敬老院的院长，告诉对方，务必和医生一起“备岗”。毕竟钱款数额不算小，又是亡女的赔偿款，再加上还要尽可能解除掉老爷子内心深处的心结，几个原因凑在一块，千万别弄出别的差池来。

临要进入敬老院的大门，无论叶法官还是小芳，都在内心忐忑。八十五岁的老爷子，若是固执一点，激动一点，倒是不会令人意外。叶法官告诉小芳，先等在楼下，别露面，他先和院长、医生、护工一起去见老人。

终于和周老爷子面对面。和想象中相比，老爷子的思维缜密得多，远超同样岁数的高龄老人。听到叶法官详细讲述了前期的全部细节，老爷子老泪纵横。“没想到，外孙女心里还有我。可她也没来看我啊？”这句话说出口，叶法官知道，成了。“她现在就在楼下。”

小芳跑进来，紧紧抱住姥爷。祖孙二人相拥而泣，多年的隔阂自此消除。

对法官而言，到这时为止，一次迁延长达8年的执行案件，圆满结束。但是作为长辈，叶法官还有要对小芳说的。离开敬老院的时候，叶法官一再强调：“以后有空闲的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多多来敬老院看看姥爷，亲情续起来不容易，别再断了。”

发放执行案件，貌似技术含量不高，但在全部司法程序当中，却是当事人权利获得满足的最后一步，稍有不慎便可能功亏一篑。叶法官说，在刑事附带民事的案件中，涉及老年人和儿童的案子有很多。一旦发放时间拖延得比较长，可能会出现诸多变故，这时候还要考虑到《继承法》的相关规定。但只是考虑法定的继承关系，却又差了些什么。

他说，办案不仅仅只要有了法律思维就足够，还需要社会视角。如果案款分配时处理不好，极易埋下隐患。按照法律的既定原则将案款发放履行完毕，只是法官最基本的工作，但更高层次的工作，则是通过司法系统的努力，去修复被犯罪行为、被侵权行为伤害过的当事人的情感，尽量让每一次执行过程，不再仅仅体现出法律的教条和冷漠，而是让当事人感受到司法的温暖。

来源：北京晚报 记者 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