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在此文中特指舞台作品)、电影、电视剧(含网剧)皆是当今文艺的主流表现样式。论观众基数,电视剧无疑是王者;但话题转向美学趣味,却很少会有人想到用电视剧举证。先天的,我们赋予这三种样式不同的功能:戏剧以其特有的现场感最容易实现演与观的对话,完成精神突围;电影的集中表达和丰沛的镜头语言使其成为创作者最青睐的表达手段、观者最容易沦陷的阅读材料;电视剧,囿于小屏幕所形成的特定家庭观演场域,总是被隐去“作品”的标签,成为一种可有可无的陪伴式存在和放松消遣途径。
但如果有人能够赋予电视剧美学趣味,从文艺引领创作、审美的角度,以电视剧为介质,会事半功倍。不久前播出完成的网剧《漫长的季节》,令人喜悦地发现了这样的人、这样的可能性。这是国产小屏幕创作的幸事,创作者强烈的表达愿望,在细节忠实和诗意追求中一一实现,电视剧新的美学趣味正在出现。
尽管以诗情浸入破碎人生故事的悲怆浪漫并非由《漫》剧开始,但作为一种艺术趣味和审美理想的自觉追求,并能将其树立为贯穿全剧的美学标准,却必须要从《漫》剧引出。特有的东北文学趣味、精琢的镜头语言、有意味的乐与歌、对画面色彩的苛刻调和,昭示了《漫》剧创作者放弃取悦观众、转向邀请观众深度参与思考人生命运的决心。
《漫》剧是近乎完美的怀旧书写。它讲述的是过去的故事,是现在的人和过去的关联,是剧中每一个活到现在的人对被淹没的往事记忆的呼唤,也是一种想要探究隐没在过去历史中的陈旧秘密的欲望。相比起对人生命运的描刻,悬疑、接二连三发生的命案,并不在《漫》剧中占主力。靠迷踪制造的感官刺激,始终无法抵挡粗粝生活的真实魅力。
无声地掀起凛冽生活的真相,但依旧能够对过去高声呼喊:别回头,朝前看。在东北下岗火车司机王响身上所展露出来的,是如罗曼·罗兰“认清生活真相依旧热爱它”式的英雄主义——这特质,几乎在剧中每一位主人公身上都能找到,这也是如此故事“必须发生在东北”最容易让人信服的原因。曾经繁盛的小城桦林不再喧嚣如昨,但这里的人们始终不灭心火,再漫长的季节,都无法长过被无声飘落的命运所拉伸了的时间刻度。
亦如问世于战后的“作者电影”,《漫》剧不失为一部典型的“作者电视剧”,始终渗透着创作者的个人风格与审美维度。对于尚在累积作品的《漫》剧导演辛爽而言,能够在书写时代痛楚与际遇迷茫时,尽去主人公自恋与矫情的感伤,始终让他们朴素、平实、有承担地坦荡和从容,令人生出无限感动和敬意。王响、龚彪、马德胜,无一例外。
《漫》剧是人的主题,文的自觉。历练了《隐秘的角落》,很显然辛爽在《漫》剧中更加极致地追求对现实生活近乎还原的客观描绘,为表达真实平凡之人的命运培植宝贵的土壤,这对于当下的现实主义电视剧创作是一场生动的示范,需要全体创作者(包括演员)借助高度自觉的主观品格才能实现。此处所言“文的自觉”,并不是单指文学,而是考究地尊重电视剧作品自身的创作规律和审美形式。我们在《漫》剧中看到了典型的东北式幽默,读到了带有鲜明文学色彩的诗歌《打个响指吧》,也看到了创作者为所有人物行动赋予的合理性价值。这已不仅仅停留在逻辑组织或者语言游戏的层面,而是深谙电视剧创作的本质——人剧。
《漫》的主题并不轻松,毕竟那是无数次人生的响锤重重砸在一个个人身上,有的人倒下了,比如殷红;有的人被留住,比如卧轨时听到婴儿啼哭遂放弃轻生行动的王响;有的人看似被留住却终归倒下,比如和中奖彩票一起腾空、因人生喜悦而亡的龚彪……相比宏大叙事和历史传奇,《漫》剧没有事功,也不为思辨,它在追求一种提纯的市井文艺、生活散文,“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尽管不追求优雅,但无处不焕发着鲜活的生命意识,令人流连。
很多年后,《漫》剧将同它所讲述的故事一样,会成为久远的陈迹。因为每个时代都应该有所属时代的新作,但凝冻在东北黑土地上的、《漫》剧中所积淀下的美学趣味将从这个季节开始,或多或少影响着中国观众对国产电视剧作品的期待与遐想。
来源:北京日报副刊 | 作者 大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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