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太需要这样的地理学了
2023-04-10 08:58

缺少文化地理,就弱化了对中国大地的文化属性的论证与捍卫能力

很多国家比我们更重视人文地理学,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曾在一段时间里一度不重视人文地理学。1950年代受苏联影响,是一个方面,但还有些东西不是苏联影响,而是我们自己的问题。一个是总体理念上,我们强调科学,强调应用(主要是国家建设上的应用),地理学主要是围绕这两个方向发展,具体表现就是只重视自然地理学、经济地理学这两项。另外,我们把地理学限定在理科,容纳经济地理已经不容易了,那些社会问题、文化问题,地理学没有必要管。老一代的地理学家都有这样的认识。现在青年一代地理学家的研究面宽了许多,比老一代人重视人文地理、文化地理,但还是受体制(理科式管理)限制,发展不快。我认为缺少文化地理,就弱化了对中国大地的文化属性的论证与捍卫能力。

资料图 新华社发

在美国,地理学属于社会科学,很明确,所以地理系里有大批社会科学、人文学科的教授,人文地理研究很活跃。大卫·哈维是地理学出身,但他完全不在意学科门类,只要是喜欢的问题,认为是重要的问题,就研究。他这样的人在美国也是极少数,但影响很大,属于学术界的正能量。

人与城市空间的关系是个复杂问题,几句话说不清楚。这里只想谈一点感受。我在美国念书时,到图书馆找研究城市的书,先到史学类的书架找,怎么不多呢?又到地理类找,也是不多。后来到社会学书架去看,好家伙,全在这儿!这让我一下子明白城市的一个本质是社会性。那么,我们就需要关注社会学观察问题、研究问题的那套办法,然后结合地理学的空间意识,才能把城市人文空间的问题研究得深。美国芝加哥大学的历史地理学者惠特利,研究城市起源很有名,写过《四方之极》这部书。在1980年代,惠特利不仅是地理系的教授,也是芝加哥大学社会思想研究委员会的主席,他的这个多重的学术职位,反映出他的学术特点,也可以理解他那部名著的特色。研究城市地理问题要有广泛而深入的社会思考力。

历史地理学的致用主要还是提供比较宏观的历史经验

地理最朴实的层面是日常地理知识,这是生活需要的,没有大方向的问题。但地理问题一旦提升起来,就会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这主要指人文地理学。既然受意识形态的影响,当然就会有社会价值观,价值观就是大方向。我国古代的价值观在王朝体制上,地理学的发展也就在这个方向上发展,我称其为“王朝地理学”。到了现在的改革开放的时代,地理学就沿着现代化的方向发展。“发展是硬道理”,于是发展也是地理学里面的硬道理。这是地理学的一个方面。但地理学还可以有另一个方面,即对理性、人性、和谐世界的追求,这是不能放弃的终极目标。作为学术的地理学,应该有能力用最理想的目标去修正人类一时冲动所干出来的事情。中国现在太需要这样的地理学了。

关于历史地理学的经世致用问题,不能是简单地到处求用,这样做,并不真的懂经世致用。什么事情可用,以什么方式来用,都要明白。我的体会,历史地理学的致用,主要还是提供比较宏观的历史经验。虽然有些历史经验是没有用的,但地理经验却是另一回事。因为地的稳定性,与地有关系的经验也相对稳定。知道过去的情况,对今天、未来都有参考价值。

举个例子,当年史念海先生做军事历史地理考察,就是受时任兰州军区司令员皮定钧将军的委托,很有实战意义。皮定钧将军说:“假定现在就要进行一场战争,我作为司令员,进入阵地,部队部署,粮草运输,作战计划,大致都已就绪,我要再听取一下,以前在这个地区曾经发生过什么战争?战争的两方各是由什么地方进军的?又是分别由哪些道路退却的?粮秣是怎样运输的?战地的用水又是怎样取得的?其中获胜者是怎样取得胜利的?而败北者又是怎样招致失败的?”(引自《河山集》四集“自序”)史先生是带着将军的问题来到一处处古战场的。所有的问题都具有现实性。

英国的达比教授也讲过欧洲的例子。“在1914—1918年的大战结束之后,所出现的最有价值的地理著作之一,就是鲍曼的《新世界》。鲍曼博士现任美国约翰斯·霍布金斯大学校长,那时正是美国地理学会的干事。他的书是1924年出版的。名之为‘新世界’,其实却是讲的旧世界;副题曰‘政治地理’,但你打开书篇一看,其中却充满了早于1800年以前的参考叙述。为什么呢?因为地理学中的新问题,是生根在旧事之中的:波兰走廊、意大利北部边疆、捷克斯拉夫边疆,以及马其顿、西里西亚等问题,都不是1919年的新问题。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不参考以往的事实,就可加以讨论的。”(达比1946年2月在利物浦大学的演讲)旧的地理是新的地理的基础。我们今天讲“一带一路”,所用的概念也是来自历史的。

相对来说,技术性的东西,不需要历史,例如引水路线,不需要古人告诉我们,拿现代仪器一测,清清楚楚。历史中的宏观地理大势,这是仪器测不出来的。例如,永定河的引水路线怎样走好,我们不需要古人说(虽然古人做过),现代仪器可以更精确地告诉我们。但永定河在历史上糟糕的表现,却是需要历史地理研究告诉我们,引起我们警觉的。

历史地理研究还可以服务于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工作,在这个方面的例子很多。国内一些省市邀请历史地理学者进入政府参事室工作,主要就是要他们发挥这个方面的作用。在欧洲,历史地理学者有较多的参与城市规划建设的机会,他们在研究与制定历史遗产保护法规上发挥着较大的作用。

(作者为北京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教授)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唐晓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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