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23年不上朝”,只因是瘾君子?未免太简单

万历像

“万历皇帝23年不上朝,因为他是瘾君子,整天躲在后宫吸鸦片。”此说本是猜测,电视台播出后,风靡坊间。万历陵寝于1958年7月考古挖掘结束;1966年,万历与陪葬的孝端皇后、孝靖皇后的尸体一起被砸碎、烧毁。推测万历皇帝吸鸦片,理由有四:

其一,有学者称,1958年曾检测万历尸体,吗啡含量重。但当时条件有限,检测结果不可遽信。

其二,据《明神宗实录》,万历多次称“朕自夏感受湿毒,足心疼痛,且不时眩晕,步履艰难”,与吸毒症状相近,但非只有吸毒者才如此。

其三,清俞正燮在《癸巳类稿》中称万历“中乌香之毒”。俞正燮生于1775年,此时万历已去世155年。

其四,明代鸦片已传入中国,被当成春药。明代学者徐伯龄(逝于成化年间,最迟1487年)在《蟫精隽》中记:“海外诸国并西域产有一药,名‘合甫融’,中国又名鸦片……有毒,主兴助阳事,壮精益元气。”但不能证明万历长期吸食。

该证据链最大纰漏是:当时鸦片只有饮剂,或熏香,明末爪哇(今属印度尼西亚)人从吸烟中获得启发,在烟草中掺入鸦片吸食。1785年前后,国人始吸纯鸦片(即不加烟草),此时已清乾隆末期。

罂粟家族共28属、250多种,毒性不一,清末泛滥的是鸦片罂粟和苞鳞罂粟,均是舶来新种,就算万历提前获得,也肯定不知吸食法。说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吸毒的皇帝”,且“死于吸毒”,未免夸张。

万历确是昏君,他可能服用过鸦片药剂,但肯定没“吸”过。

唐人已见“狮子屎”

罂粟原产西亚,古希腊人已将其入药。

据《海内十洲记》,大月氏国王曾向汉武帝献返魂香:“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武帝幸安定。西胡月支国王遣使献香四两,大如雀卵,黑如桑椹。”该书原题东方朔撰,是志怪小说集,成书应在东汉末。有学者认为,返魂香即鸦片。此说有争议,一说返魂香是苏合香,但优质苏合香呈黄白色,非“黑如桑椹”;一说是没药,没药亦黑色。

还有一种说法,认为苏合香分多种,其一即“狮子屎”,或称“狮油”,就是鸦片。鸦片色黑,烧后有异味,且力道威猛,堪比狮子。

唐代陈藏器在《本草拾遗》的“苏合香”条下按语道:“狮子屎,赤黑色,烧之去鬼气……人云狮子屎是西国草木皮汁所为,胡人将来,欲人贵之,饰其名尔。”

如果苏合香就是鸦片,至少南北朝时已入中国。《梁书·诸夷传》称:“其(指中天竺国)西与大秦、安息交市海中,多大秦珍物,珊瑚、琥珀、金碧珠玑、琅玕、郁金、苏合。苏合是合诸香汁煎之,非自然一物也。”

唐高宗乾封二年(667年),阿拉伯使者又进贡“底也迦”,作为治痢疾的特效药。“底也迦”是成方,组合灵活,古罗马名医塞尔萨斯在名著《论医学》中记此方,共36味药,用蜂蜜调和,鸦片成分占7%。

罗马五贤帝中最后一位、有“哲学皇帝”之称的奥勒留常年用“底也迦”,由名医盖伦亲自配伍,多达70余味药。据学者王纪潮钩沉,古罗马名人普林尼曾记,东汉时,中国、印度、罗马年贸易额达1亿银币。

苏东坡拿它当盘菜

在唐诗中,有不少关于罂粟的记载。据学者王宏斌钩沉,最早将罂粟写入诗的是郭震(656年-713年)的《米囊花》:

开花空道胜于草,

结实何曾济得民。

却笑野田禾与黍,

不闻弦管过青春。

郭震是今河北人,在凉州(治所在今甘肃武威)、安西都护府(辖区多次变动,但都在天山以北)、朔方(治所在今宁夏灵武西南)等地任职,所记可能是丝绸之路风光,“米囊花”是罂粟花的别称。

此后有雍陶(约789年-最迟873年)的《西归出斜谷》:“行过险栈出褒斜,出尽平川似到家。万里客愁今日散,马前初见米囊花。”写的是从陕西凤县入川的景色。张祜(约785年-849年)的“南亩山光对,西郊日影斜。碧抽书带草,红节米囊花”,写的是江南风光……可见,此时罂粟已遍及唐境。

宋代诗人苏辙曾有《种罂粟》诗,称:“畦夫告予,罂粟可储。罂小如罂,粟细如粟。与麦皆种,与穄皆熟。苗堪春菜,实比秋谷。研作牛乳,烹为佛粥。”他的哥哥苏轼也写道:“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罂粟汤。”鸡苏即水苏,是一种植物,可当烹鸡汤的香料,故名鸡苏。

古人这么大吃罂粟,不怕吃出毛病吗?学者连东在《“今年花落颜色改”》一文中指出,今天所说的鸦片,来自公元前4000年欧洲先民驯化的刚毛罂粟,至今不能像其他罂粟一样,在自然环境中生存。即使“野生”,也只长在人类垦殖过的土地上。

陈藏器《本草拾遗》中所记罂粟,是“其花四叶,有浅红晕子也”,属于毒性不强的半野生种。

明人育花已经“跑偏”

半野生罂粟的毒性本弱,唐人、宋人又往其他方向培育。

据学者连东钩沉,全球罂粟多单瓣,很难育出重瓣品种,但国人喜重瓣。北宋时,苏颂(1020年-1101年)在《图经本草》中提到罂粟时,还是:“今处处有之,人家园庭多莳以为饰。花有红、白二种,微腥气。其实作瓶子,似嚆箭头,中有米极细,种之甚难。”几十年后却“其花亦有多叶(瓣)者”。

明代诗人程本立被贬云南时,罂粟变成“滇阳二月,罂粟花盛开,皆千叶(瓣)”,明人王世懋(1536年-1588年)也说:“芍药之后,罂粟花最繁华。其物能变,加意灌植,妍好千态。曾有作黄色、绿色者,远视甚佳。”徐霞客在贵州白云山见僧人所种罂粟,称赞:“罂粟花殷红千叶(瓣),簇朵甚巨而密,丰艳不减丹药也。”

至此罂粟已彻底“跑偏”。

在国外,罂粟被当成镇痛药,可国人培育的观赏型罂粟的生物碱分布异常,所以明代医家仍多用川穹、延胡索、姜黄、防风、桂枝、三七、细辛、冰片等镇痛,很少使用罂粟,即使用,也只用罂粟壳。

罂粟中的生物碱可治疟疾,明代疟疾多发,可中医只用罂粟治痢疾、咳嗽和积食三种疾病。

元人可能比明人更了解罂粟。1270年,忽必烈设广惠司,专制阿拉伯药剂。1292年,又在上都、大都设“回回药物院”,译波斯文的《回回药方》,其中有11个含罂粟的药方。元代医生知道罂粟提炼出的鸦片“杀人如剑”,可明代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却称“酸涩温微毒,主治泻痢脱肛不止,能涩丈夫精气”。

执政中后期 变了一个样

明代医生中也有很了解鸦片的,如王玺在《医林集要》中,详录鸦片制法,可土产“千叶(瓣)者粟多空”,直到清代,人们才发现“华种(罂粟)攒瓣,如芍药;惟夷种单瓣,故结实尤大”,改从印度引入单瓣罂粟种。从文献看,替代过程发生在1805年,到鸦片战争前夕,形成了以浙江和云南为中心的两大鸦片产区。

明代鸦片多制成丸散,如“一粒金丹”“鸦片散”“大金丹”等,当成春药,用来“兴助阳事,壮精益气”。

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皇帝“尝令中贵(即太监)出海南、闽浙、川陕、近西域诸处收买之(指罂粟),其价与黄金等”,因“其性酷烈,甚于硫黄、丹砂,热燥猛于苏合油、附子、自仙灵脾、琐阳、阳起石、丁香、鹿茸、龙骨、兔丝,而下功皆不及也”。

万历“隆庆开关”后,鸦片“价格长期保持在每斤1至2两银上下”。

称万历吸毒,因他执政前10年与后38年判若两人:在张居正辅佐下,万历前十年锐意进取、兴利除弊,自我要求严格;张居正去世后,从万历十四年(1586年)起,皇帝“日夜纵饮作乐”,长期不理朝政。

万历亲政时,“帑藏充盈,国最完富”“太仓积粟,可支用十年”,有老库银200万两,窖库银400万两,外库银300余万两,共计900余万两。万历十五年(1587年)时,外库银只剩9万两;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窖库银清零;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时,老库银只剩8万两……到万历中后期,已“环视库房,一空如洗”,边镇饷银“逾时历年不能给发”。

不干正事 一心败家

万历败家能力惊人。万历十三年(1585年)起,征工役、军士3万余人造陵。用石必长3丈、宽1丈、厚5尺,运送另需2万人。所用“金砖”130天才能烧成,共动用10多万人,耗银800万两,相当于明朝两年田赋收入。

万历中期,下令采办珠宝,一次用银2400万两。宫廷后妃每年脂粉费40万两白银,袍服所用15万匹。

万历初,宫中饮食每年十三四万两白银,中期增至30万两。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光禄寺(负责皇家饮食)无银可支,明神宗让从户部借支3万两、从太仆寺借支2万两。

据《宝日堂杂抄》,万历一日膳单是:猪肉126斤,驴肉10斤,鹅5只,鸡33只,鹌鹑60个,鸽子10个,熏肉5斤,鸡子55个,奶子20斤,面23斤,香油20斤,白糖8斤,黑糖8两,豆粉8斤,芝麻3升,青绿豆3升,盐笋1斤,核桃16斤,绿笋3斤8两,面筋20个,豆腐6连,腐衣2斤,木耳4两,麻菇8两,香蕈4两,豆菜12斤,茴香4两,杏仁3两,砂仁1两5钱,花椒2两,胡椒2两,土碱3斤。

崇祯时,“日用膳品减去一半”,仍“日费三百金”。

万历亲生母亲李太后奉佛,每天也有102斤8两猪肉,羊肉、羊肚、肝等共折猪肉49斤,甚至还有“醋两瓶”。

万历的奢靡是非理性的,不问缘由、不量入为出、不考虑将来、不在乎批评。万历爱耍小性子,因臣子批评他耽于酒色财气,招元辅申时行辩解道:“他说朕好酒,谁人不饮酒?”最后竟称“朕气他不过,必须重处”。

凡此种种,确有点像瘾君子。

万历还算长寿的

万历心理变态,与不靠谱的爷爷嘉靖有关。

嘉靖晚年沉迷道教。万历出生时,嘉靖借口“二龙不见面”,不见面,不立嗣,不给皇孙起名,也不册封万历生母李氏。两个月过去,无人敢上报,也没人敢给婴儿剪发,“有宫女最幸者乘间以闻,上(嘉靖)怒而遣之,宫中股栗”。直到三岁半,万历仍未列入皇家“玉牒”,万历母子生活在高度恐惧中。嘉靖去世后,父亲穆宗登基,才给万历定名。

朱元璋曾说:“后妃虽母仪天下,然不可稗预政事。”为防后妃干政,多从民间选妃,李氏本是宫女,母以子贵,对万历期望过高。

李氏识大体,但教诲过严,动辄打骂、罚跪,童年万历身心备受折磨。后又加上张居正处处施压,万历书法好,也遭指责:“自尧舜以至唐宋,所称英贤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著称。不闻其有技艺之巧也……书法一事,不过借以收心已,即使殚精费神,直通钟王,亦有何益?”

张居正去世后,万历始知其亦涉贪腐,三观尽毁。

家教过严,故万历性格懦弱,依赖心理严重,后来依恋郑贵妃,每到一处,必郑贵妃陪同,给其家人高官厚禄,将军就封了4位。长期被否定的孩子,长大后难免好逸、好疑、好胜、好货,可万历又拥有无上的权力。

明朝皇帝多短寿,但万历生母李氏活到68岁,万历在明君中算长寿(寿至57岁)。去世后24年,明朝便灭亡了,《明史》说:“明之亡,实亡于万历。”

万历的缺陷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人祸多于客观,只拿鸦片说事,未免太简单。

(原标题:万历昏庸因是“瘾君子”?)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黄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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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晚报 作者:黄逸
    2022-09-14 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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