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野先生在睡梦中安静地走了，这是我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蓝天野先生肖像 罗雪村

他解脱了，认真演完人生这场大戏，圆满谢幕。他微笑着向大家挥手道别，鲜花和掌声，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他……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与蓝天野先生相识、相知的回忆里，似乎总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身影，虽然平时见面的时间并不多，但却互相牵挂着。

蓝天野先生最初学的是绘画，他和中央美术学院原副院长侯一民先生是同班同学。后来因为跟随三姐石梅参加地下工作，他耽误了一些课，只好留了一级。出于革命工作的需要，他又去当演员，并且改名为蓝天野。

有一次我问他：“您这名字是怎么起的？”

他说：“当时组织上怕暴露，就让我们改名。我坐在马车上看着蓝天白云，开阔的庄稼地一望无边，随口说：‘那就叫蓝天野吧！’”

“这名字既开阔又有诗意，我还以为有什么讲究呢！”

听我这么一说，他笑了：“当时哪儿来得及想这么多啊！”

近几十年来，我和蓝天野先生有过数次合作，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从他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对他的理解越发深刻，进而开始思考：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大家都知道蓝天野先生师从李苦禅和许麟庐二位先生，这二位先生潇洒倜傥，情同手足，患难与共，颇具古风；他们俩还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那就是唱京剧。蓝天野先生也有此好，只是因为“跑调儿”，不能人前献演。他说：“小时候大人带我看戏，一听‘打通’我就激动、兴奋，恨不得马上学戏去。”这一共同爱好，让他们可聊的话题变多了，蓝天野先生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实现表演和绘画上的突破。

在话剧《蔡文姬》中，蓝天野先生扮演的是大配角董祀。剧中有个场景，董祀在蔡文姬的琴声中觉出了几分纠结，便说：“文姬大姐，你在这样的深更半夜还在这儿弹琴？”蓝天野先生特有的声音与台词互为推进，深深感染了在场观众；他“说”出来的台词，达到动人心魄的效果。再如话剧《茶馆》的第三幕，那撒纸钱的经典场景催人泪下，于是之、郑榕、蓝天野的声音本就各有特色，加之语言的扬抑形成配合，使这段台词成为一首顿挫的无伴奏的挽歌。戏演到此时，观众的气息随演员的声音律动着，共同进入最后的高潮——与人生告别，与时代告别。如果没有对剧中人物的全身心理解、没有对老舍先生作品的宏观把握、没有视艺术高于生命的从艺境界，是达不到这种效果的。

有出老京剧俗称《大·探·二》，即《大保国》《探皇陵》《二进宫》，不演整出戏时多以《二进宫》一折见于舞台。李艳妃由青衣扮，杨波由老生扮，徐延昭是铜锤花脸应工，三个人的对唱最见功力，也是最能要下好儿来的唱段。我看过几次《茶馆》，总觉得最后王掌柜、秦二爷和常四爷的台词一个咬着一个，在交流的通达、节奏的把握、情绪的控制等方面都达到或超越了《大·探·二》的效果。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们演的是“话剧”——没有音乐伴奏，仅靠“说话”来完成，既简单，又复杂。

《茶馆》的作者老舍先生是戏迷，导演焦菊隐先生创办过戏曲学校，于是之、郑榕、蓝天野也爱好京剧，他们把自身的艺术修养和实践心得集中在话剧表演上，才成就了这样的艺术高度。

为了写好我父亲所画《骆驼祥子画传》中给虎妞送葬撒纸钱的情节，我曾向蓝天野先生请教：“纸钱是用什么纸做的？怎么才能扔得起来？”他告诉我那是一种很粗糙的麻纸，想要扔起来，还得有点儿分量。此外，当演员在舞台上做出扔纸钱的动作后，工作人员要从舞台顶部撒纸钱，如此才能起到渲染剧情的效果。他还给我提供了一个信息：当年有个叫“一撮毛”的撒纸钱的高人，可以让纸钱飘过城门楼儿……为此，我又去请教民俗专家常人春先生，收集到这位奇人的不少轶闻趣事。

作为观众，我们可以一心沉浸在剧情中；作为演员，他们却要把每个细节琢磨明白、琢磨透，力求最完美的表达，这真的是太难了！

在我的印象中，蓝天野先生不是那种明星式的演员，他是有修养、有造诣、有分辨能力的艺术家，他不会一味迎合潮流热点。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港台影视剧的影响力很大，追星成为一种时尚。蓝天野先生受邀参与电视连续剧《封神榜》的拍摄，在公演后颇受欢迎，尤其得到孩子们的喜爱。作为一名美术教师，我经常思考怎样才能让孩子们变得更加理智？因为和蓝天野先生与游本昌先生相熟，我请他们俩到学校开讲座。游本昌先生讲他十六岁开始追星，后来自己走上演艺之路，直到扮演济公时被影迷狂热地追捧，他深有体会地说道：“狂热追星就会失去自我！”蓝天野先生谈的是自己扮演姜子牙的感受，尤其详细讲述了自己在原剧本的基础上重新塑造姜子牙的过程，从而让孩子们认识到艺术创作的严肃性——一个家喻户晓的历史人物，不能因为票房而被改得面目皆非。

当时，蓝天野先生的身体欠佳，主要是脾胃功能出了问题，但他听了我的想法后并没有推脱，坚持讲了两个多小时。孩子们听得很认真，尤其是高中生，他们明白了艺术创作是要认真对待的。

蓝天野先生晚年重返北京人艺的舞台后，无论是他导演的新剧，还是他主演的新剧，我都会去看。时间就是最好的回答，他的艺术表达在细微处更显精准，在粗狂处更为写意，我想这是他潜心于写意绘画若干年后“又上层楼”的结果。艺术是相通的，无论是绘画书法还是戏剧曲艺抑或是诗词文章……真正的艺术家一定要孜孜不倦地学习，打开身边所有能打开的门，为追求理想竭尽所能。

蓝天野先生一生无论是做地下工作还是到演剧队工作，都是根据国家的现实需要，将其视作革命工作去尽全力完成的。他不仅追求艺术的完美，更追求人格的完美，我想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人生课题和宝贵财富。

（原标题：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

来源：北京晚报 作者：孙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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