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孟

《李娃传》

中国有句话，叫做“郎才女貌”。男人的“才”，也就是文才，在隋唐以后，主要是通过科举来体现的，科举就是青年男人最大的事业，出人头地就靠它了。男人的相貌不重要，考试成功就好。而女人呢，要在小说戏曲里面做女主角的话，别的都可以没有，但是绝不能没有貌。子早就曰过：“吾未见有好德如好色者也”，两千多年下来，他身后的这些蠢笨的中国男子，仍然不厌其烦地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他的光辉论断提供论据。

中国关于婚恋的戏曲故事，古来就有个大大的俗套，一个风流才子爱上了一位绝美佳人，经过一番波折，最后男的金榜题名（往往还是状元），衣锦还乡，和女方顺利完婚，皆大欢喜。开创这个俗套的最早的故事之一，就是唐代传奇小说《李娃传》。作者白行简，是大诗人白居易的弟弟。故事的主人公荥阳生，出身世家大族，父亲是常州刺史，自己又“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

不过他在到长安准备应试的时候，却迷恋上了艳美无匹的名妓李娃，最终资财荡尽，被老鸨和李娃联合设计一脚踢开。他愤懑致疾，几乎丧命，被屋主人抛弃于“凶肆”（丧葬事务公司）中。凶肆中的人将他救活，为了糊口，荥阳生开始学唱挽歌，后来居然成为了这一行的第一高手。在一次东西二凶肆PK大会上，他一举压倒对手，成为挽歌人气王，不料却被前来长安述职考核的父亲认出。父亲哪里能容这个败坏家风的不肖之子，将他打了个臭死后遗弃了。荥阳生神奇般地又活了下来，沦为乞丐。

在一个寒冷的大雪天，他半死不活地在城中行乞，恰巧来到了李娃的新家旁。李娃听出是他的声音，将他抱到家中，“失声长恸”。她赎了身子，另外租了房子，细心照料荥阳生，使他恢复了健康，然后又督促他苦学三年，终于先中进士，后又在制举考试中策名第一。荥阳生功成名就之际，李娃便欲引退。荥阳生对她既爱又感，在父亲的授意下，明媒正娶了李娃。后来夫荣妻贵，荥阳生官运亨通，李娃也封了汧国夫人。

这篇传奇取材于当时的民间传说《一枝花》。故事曲折离奇，短短的篇幅中，极尽跌宕起伏、柳暗花明之能事，其古文笔法亦极为精炼传神。其中凶肆比赛一节尤其新鲜有趣，在民俗学上极有材料价值。当然，《李娃传》最大的成就还是塑造了李娃这样一位光彩四射的女性形象。低贱的职业和出身并不能掩盖她的贤德与善良。她和鸨母串通，欺骗遗弃被榨干了油水的荥阳生，一方面或许是受了鸨母胁迫，另一方面也是娼家正常的生存之道。但是爱情最终获得了胜利，当她痛悔补过，帮助荥阳生独立自强、脱胎换骨的时候，所有的读者都为她而感动。这也使得这个故事没有仅仅停留在一个普通的寻花猎艳或是浪子回头的浅近层次上，而是有了更高的道德和情感意义。

然而，《李娃传》也有一个大缺憾，就是它那条大团圆的尾巴，看似皆大欢喜，却不符合实际。在当时，法律规定良贱不能通婚。娼家出身的李娃，最多只能做荥阳生的妾侍。若做了正妻，荥阳生非但为世俗礼法所不容，甚至还要获罪免官，怎么可能还官运亨通呢？后来取材于《李娃传》的元代石君宝的《曲江池》杂剧和明朝薛近兖的《绣襦记》，都继承了这个结局。而当代台湾的著名历史小说家高阳，则在他改写的长篇小说《李娃》中，作了新的处理。高阳让李娃在故事的结尾离开挚爱的郑徽（这是高阳给荥阳生起的名字），独自飘然离去。为了不给郑徽的前途抹上阴影，她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这个结局，似乎更加符合今天读者的欣赏习惯，但是却不一定更加真实。在那个时代，妓女从良做官宦人家的小妾，是很正常的事情，妓女本身也很满足，不会有太高的期望值。既然李娃和郑徽两情深笃，那么李娃的离去对两人都是一个巨大的不幸。李娃留下来，做郑徽的爱妾，虽然不是一个尽善尽美的结局，尤其不是读者们所喜闻乐见的结局，但未必不是在那个社会条件下的一个相对合理且可信的结果。

在高阳的手里，这个故事被纯净化了，成为了一曲完美无瑕的爱情颂歌。李娃的形象比白行简原作中更加纯洁美丽。作者专门有交待，鸨母李姥踢走郑徽，李娃完全不知情，她也同样是受骗者，不知不觉中成了李姥阴谋的配合者。这样，李娃前期的污点就被洗刷掉了，她唯一令人不快的地方就是她的娼家出身。而在高阳的笔下，那些平康里的妓女们都是高雅而钟情的。新虚构出来的妓女素娘、阿蛮，都是很阳光很文雅很可爱的女孩子，简直看不到卖笑生涯给她们的人格带来的负面影响。如果不专门说明，读者简直要以为她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了。

固然，妓女中有许多可爱的、智慧的、豪侠的、刚烈的人物，造型比无数猥琐男要伟岸得多，有的甚至可以成为中国妇女的楷模，但是也毋庸讳言，她们的职业中是有着许多阴暗的部分存在着的。像高阳对妓女那样纯粹美化的描写，虽然让读者更多了对李娃们的同情，却少了生活的丰富性和故事的真实性，可信度大为降低。与高阳新作中出淤泥而不染、“吾道一以贯之”的儒学化了的李娃相比，我倒是觉得白行简原作中那个风情无限、会使坏而在心灵深处一直保有对真情的渴望的李娃，更加有原生态的生命力、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更加真实的人格魅力。

来源：北京晚报 北晚新视觉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