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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有思路的文人:张贤亮

2019-12-06 07:50 北京晚报 TF003

一个多个月前,惊闻从维熙老哥因罹患癌症辞世,不胜哀戚,又不禁想起五年前秋季仙逝的张贤亮兄。文学史家把这二位经历历史风雨考验、阅尽人世沧桑的作家,以自己劳改生活为素材创作的《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灵与肉》(张贤亮)等小说,称之为“大墙文学”,认为这类作品冲破了题材禁区,开辟了一个新的艺术领域,给“伤痕文学”留下了一个绝响。

作者 汪兆骞


电影《牧马人》海报

本世纪初,我和维熙老哥受河北一家杂志之邀,有过一次白洋淀之旅。观瞻荷花芦荡,闲聊文坛逸事,悠然而惬意。他说在一九八四年,王蒙设家宴,几位熟稔作家雅集。美酒佳肴间,王蒙说他在一次文学的会议上,称从维熙是“大墙文学”之父,维熙忙说“过誉,谬奖”。有人问,那贤亮怎么摆?王蒙不假思索道:“他是‘大墙文学’之叔呗!”众人颔首而笑。

远在宁夏的张贤亮闻之,遂有《关于时代与文学的思考——致维熙》一文,贤亮称维熙为兄,写道:“你的《(大墙下的)红玉兰》开了这种题材的先河,所以把我的名字排在你的后面是恰当的。”

张贤亮五十年代始发作品,二十一岁因发表抒情长诗《大风歌》被错划为“右派”,此后二十余年经历流放、劳改、专政、关监的磨难。他重返文坛后,曾对我说:今天只看长诗《大风歌》的副标题“献给在创造物质和文化的人”,人们就不能不说我张贤亮有超前意识。一九七九年,张贤亮发表短篇小说《灵与肉》,获全国第三届优秀短篇小说奖而一举成名,后被谢晋改编成电影《牧马人》,观众达一亿三千万,他被家喻户晓。

《灵与肉》写主人公许灵均年纪轻轻被错划为“右派”,流放到边塞,在管制中孤独而凄怆地度日,只能向被放牧的马儿泣诉。但那里的劳动人民并没有嫌弃他,姑娘李秀芝给予关爱,并与他组成温暖的家庭。他的灵魂也在艰苦磨难和牧民的温暖中更新,渐渐认同劳动者身份,灵魂得到洗涤,精神有了升华。改革开放之后,曾经遗弃他的父亲荣归故国,试图劝说儿子移民美国,继承丰厚遗产,许灵均断然拒绝。小说力求挖掘精神富矿的力量,寻求美的心灵归宿,荡涤着生活之美、劳动之美、精神之美,与王蒙的《这边风景》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次我到丁玲家拜访,谈到《灵与肉》,她说“是一首爱国主义的赞歌”。这与张贤亮借用屈原的字灵均命名主人公,原本就有对祖国、对人民有“虽九死其尤未悔”之喻契合。尽管小说多少有些以自我感情为中心的倾向,其“超越自我”的理性升华与感染因素还未水乳交融,但从美学意义上讲,小说经由“人的过程”的描写,还是抵达富有意蕴的彼岸。平心而论,迄今张贤亮的“大墙文学”,是被文学史家低估的文本。

张贤亮接着发表了中篇小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使他成为脍炙人口的小说家。它们也都是写知识分子落难的小说,但是张贤亮从不去谴责玩味所遭受的苦难,而是理性又充满诗意地创造了落难者自我的灵魂世界和劳动女性优美的心灵世界,着力表现“伤痕中能使人振奋、使人前进的那一面”,强调炼狱中的精神搏斗、灵魂升腾的自我救赎。这在“大墙文学”中是个异数,与维熙老哥的作品所保持的强烈的社会批判精神,共同构成“大墙文学”的颂歌和悲曲的乐章。

到了1998年,《中篇小说选刊》在福州举行颁奖活动,我与获奖的蒋子龙、陆文夫、张贤亮等齐聚榕城。会后,我与张贤亮有了一次秉烛夜谈。我说读他的小说,带给我一种新鲜感,好像评论界对他的小说所具有的“新时期”意识形态重建和知识分子主体性与合法性的深刻内容,没有足够的观照。张贤亮听罢,跳将起来,使劲地拍着我的肩头,两眼放光说:“老弟,多年来我对文学和生活有些思考,准备写些相关的随笔,你为我编本书吧。”

此后多年,我们各忙各的工作,直到2008年我们才兑现了各自的承诺。尽管那时我正紧锣密鼓地忙着为长卷《民国清流》做准备,还是挤出时间编了一套老朋友邵燕祥、蒋子龙、刘心武、张抗抗等人的散文随笔丛书,每人一册,其中就有张贤亮的一本《中国文人的另一种思路》。这是一本关于他思文、参政、经商和生活的集子。

书中贤亮有一篇《一切从人的解放开始》,谈到一九八三年自己成为新增的政协委员,一天他与冯骥才、何士光、叶文玲被统战部邀到中南海座谈。张贤亮大胆地提出“应改变共产党的党员结构”、“大力吸收知识分子入党”,才能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有点书生越位的“狂士”味道,举座皆惊。就在那年,他和二十几位知名知识分子同时入党,新华社还发了消息。作为六、七、八、九、十届政协委员和常委,他总是以政治家的眼光、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理性大胆地参政,受到重视。

张贤亮下海经商也搞得风生水起,他在宁夏乾隆五年重修的镇北铺这座废弃边防戍塞的荒原上,硬是建起了名闻遐迩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从电影《一个和八个》开始,有百多部影视在这里诞生。几年后影城由78万元的原始资金,滚动到固定资产数以亿计,此外还收集保存了许多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比如铸造于明朝嘉靖三年(1542年)与清官海瑞同期的“太平铁缸”就有27口。影城具文化、旅游、经济价值,是贤亮的“另类文学作品”。当时的文化部长孙家正参观后兴致勃勃地题词曰“真好玩”,真是有趣的褒奖。中国作协第六次主席团会议期间到这里参观,蒋子龙动情地说:“这是宁夏这片土地成全了他的文化世界,他的文学才华又成全他创造了‘荒凉中的神话’!”贤亮去世后,几百位在这里就业的职工,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西部传奇”继续辉煌。

贤亮去世前两年,我的一本书参加在银川举办的全国图书博览会。贤亮开车把我接到西部影视城,下榻新建的马缨花酒店。马缨花是他小说《绿化树》中的人物,她曾给予了落难的章永璘起码的尊严,并让他精神到肉体得到温暖。而心灵优美的马缨花,正是张贤亮劳改生活中相濡以沫的红颜知己的化身。

清晨,走出马缨花酒店,到黄河边散步,看着浩荡的大河,听着惊天动地的咆哮声。太阳当头时,贤亮与我在约好的农家小院会合。我们在一盘破石磨边坐下,主人从一口有辘轳的井里提来一桶清汪汪的水,一瓢入肚,清冽甘甜。张贤亮来了精神,讲了一个他刚移民宁夏的故事:一次用木桶到井里打水,失手将木桶掉进井里,只好到井边人家借捞桶的器具。进了院门,见两个穿对襟系袢花袄的小媳妇盘腿坐在炕上缝被子,就说:“对不起,我想借你们的钩子用一下。”那两个小媳妇先是惊诧地互望了一眼,突然笑得前仰后合,连声叫“妈哟,肚子疼!”然后这个推那个,那位搡这位:“把你的沟(钩)子借给他”,“你才想把你的沟(钩)子借给他哩!”两人并不理会十九岁的张贤亮,在炕上嬉笑着撕扯成一团。他莫名其妙,傻傻地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年纪稍大的小媳妇扭扭捏捏地下了炕,别过羞红的脸,把门后树杈做的钩子递给他。等他去还钩子的时候,又见两个小媳妇拍手跳脚地笑。

贤亮见我发愣,忙说:宁夏的方言中,沟子就是屁股。他自己先笑了起来:你想想,一个小伙子问人家小媳妇借“屁股”,这不是骚情,严重的性骚扰吗?我笑得眼泪都淌出来了,贤亮也放肆地笑,那时已经七十六岁的他满面红光,脸上连皱纹都没有。他去世前,我到北京协和医院去看他,他一如既往端茶打卯地说笑:“老夫聊发少年狂,我命硬,阎王爷又奈我何!”

说到底张贤亮是位读书明理、至情至善的诗人,不管在政治风烟里,还是在文学江湖,总有一腔慷慨不已的豪情,如陆放翁那般“更呼斗酒作长歌”的男儿意态,人格浣洗的真率。张贤亮懂得感恩生活,有了如此丰富斑斓的生活,他才有花样的文章,锦绣的人生。

在返京的飞机上,我想着贤亮老哥收藏在自己庄园里的那块重达120公斤、晶莹的玛瑙底座,上面镌刻着一首他写的诗:“寿高三亿年,与我结善缘。万劫摧不毁,化为石更坚。”一生将热烈、尖锐、复杂、矛盾的存在经验,纳入诗境,使诗的抒写与人的存在之间,发出搏击和摩擦,始终盘桓、萦绕着命运的交响,这就是张贤亮,一个有另一种思路的中国文人。

来源 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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