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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思想“跨界”解读工业革命:人类最终会被产品“同化”?

2018-11-09 14:17 北京晚报 TF019

铁路,如今已成为现代人长途旅行最为常见的交通工具。我们早已习惯了坐在狭窄的火车座上,听着车轮与铁轨有规律的撞击声,浏览窗外转瞬即逝的城乡风景——甚至,伴随着高铁时代的到来,我们连窗外也无暇一瞥,打开笔记本电脑看部电影或者滑滑手机,短暂而平稳的旅程就告结束,我们下车,迅速回归到日常的节奏当中。

张玉瑶


《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封面

但在19世纪火车刚刚进入资产阶级的生活时,铁道旅行完全是另一种陌生甚至惊险的存在。几百年来习惯了悠哉悠哉乘车马旅行的乘客,突然被装进一部工业革命造就的大型集成机器里,面对的不仅是旅行速度的提升,还有更多从未经历过的肉体与心灵体验:时间突然加快,空间骤然缩小,观赏窗外景观的不可行,车厢对话陷入沉默,《东方快车谋杀案》般的密封车厢离奇案件,坐在晃动座位上的疲劳、不适与肌肉僵硬,震动与噪音导致的神经衰弱,更别说还有灾难般的火车车祸与出轨,让人类第一次体验到大规模休克的感觉……

德国历史学家、文学研究学者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在他极有意思的学术著作《铁道之旅:19世纪空间与时间的工业化》中,就讨论到了上述种种大大小小的症候。“在19世纪,除了铁路之外,再没有什么能作为现代性更生动、更引人注目的标志了”,以铁路(指的是包括铁轨、列车的整体机械结构)这个第一次工业革命的骄傲产物为切入点,沃尔夫冈从时间和空间的双重维度上展开了以“现代性”为旨归的物质—精神考察:铁路不仅改变了景观与城市的面貌,也塑造了崭新的资产阶级心灵意识。

在作者看来,铁道旅行是一种崭新的“全景式旅行”,这也是书中一个有贯穿主旨性的重要概念。与以往乘车马旅行不同,铁道旅行的快速以及开山架桥的铺设方法,彻底改变了人们“观看”风景的方式。旅行不再能够切身感受地形的高低起伏,旅客从平稳车厢里看出去的高山大川变得和自己的身体无关,当它们在窗外飞速掠过,也就不再作为传统意义上可以细细赏玩的风景,曾经作为旅行一部分的气味、声音、通感也都伴随着窗外电线杆和树木的令人不适的快速位移而消失。人与景观分离开来。但从另一方面,火车的迅速运动也形成了“观看”的新视野,使得把握全体、获得总览成为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于乘客眼前展现一幅长距离全景(以及另一个效应是,旅客们干脆放弃观景,转而低头阅读手中书报,由此阅读方成为了铁道旅行的必备“良友”)。作者引用欧文·施特劳斯的话说,铁路使原本景观的空间变成了地理的空间:不再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而是(精确地)从一个坐标到另一个坐标。这种“全景式旅行”也从铁道延伸开来,成为一种体现了某种现代性精神的隐喻——可以看到,城市、拱廊街、百货大厦,所有现代的规划建设都履行着这一全景模式,人们和商品一齐穿梭展示其中,“交通”和“流通”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高度统一。

《铁道之旅》一书并不仅限于外在的时空研究,也深入了迎接扑面而来现代化大潮的19世纪居民的心灵层面,这就是作者在书中所谓的“工业化意识”。铁道旅行中的旅客在很大程度上被抹除了主体性,成为一件被运输的“包裹”,或者说,构成了一种与此前全然不同的“工业化主体”。有意思的是,在铁路诞生的最初五十年,医学杂志上关于铁道之旅病理学的论文屡见不鲜,多讨论这种处处充满不适感的工业化体验对人体健康的负面影响,但到了19世纪末,随着技术发展,这种体验已经为乘客所习惯。作者在此借用了弗洛伊德“防刺激盾”的理论模型,指出这种包含于现代大城市精神生活中的工业刺激已经被主体吸收内化了。总之,人们乘坐火车时再也不提心吊胆,反而觉得十分安全,这并非因为铁道之行不再危险,而是因为“工业化意识”已然形成,烙印在大众的认知里。可以说,铁路在一个非常关键可触的层面上,重新塑造了后工业时代居民的精神心灵。

就全书而言,不难发现,铁道之旅是一个切入口,作者试图借此讨论的更大的问题是,19世纪的空间、时间与精神是如何完成工业化改造的,更通俗地说,前工业时代的人如何被改造成为工业化的人?一百多年后的我们,不仅早已习惯了各种高速交通工具和高科技产品,也自觉遵循着工业社会的种种规则——若不如此,就会发生混乱,甚而有性命之虞——成为被规训合格的“工业人”。但这一切尚未结束,正如作者在序言中将铁道与诞生于第三次产业革命、今日方兴未艾的计算机作对比,二者延续的精神是,皆是按照自己的图景对世界进行再创造、再生产,而且都获得了成功。由此可见,工业革命的遗产,不能仅仅被封存在历史的橱窗中。

【专访】

书乡:您的博士论文研究的是布莱希特之后的社会主义戏剧,但后来没有继续进行文学研究,而是转向了铁路主题,这从内容、对象、研究范式上,都有很大的不同。这个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和此前的文学研究是否有一些联系?

沃尔夫冈·希弗尔布施(下简称沃):我受到的文学训练,尤其是从我的老师Peter Szondi那里接受到的比较研究方法教给我一件事:不要在不考虑周围环境和其他变量的情况下,孤立地看待一件事。

1970年首次访问美国,成为我学术研究的转折点。那是对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西方文明的发现。我所知道的欧洲文明处于文化与技术的不断斗争之中,而美国是百分之百的技术文明。因而我选择铁路作为解锁这个秘密的钥匙。

书乡:您在2014年美国版序言中提到,朋友们对技术和物品的看法被局限在阿多诺、霍克海默的文化工业概念中,看起来您并不苟同这一点。那么您对于工业革命、技术及其所诞生事物的基本看法是怎样的?

沃:就像传说中的迈达斯国王一样,他手指触及之处皆变成金子,某些知识分子也是这样的。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变成了我称之为的“理论诗艺”。对于他们这种无法把握实际的理论,我有一个最喜欢用的比方:据说玛丽-安托瓦内特(路易十六的王后)谈起那些没面包吃的人时说,让他们吃蛋糕呀!我的体会是,写现代技术的知识分子只是参考了其他那些书写现代性的知识分子的文章,比如波德莱尔和瓦尔特·本雅明,却没有人阅读原始的技术论文。当然这在计算机时代可能发生了变化。在多年浸淫于学术理论之后,我渴望获得一些实际的东西,而这是我到美国才找到的。

书乡:一般我们谈起工业革命,多数时候首先谈起的“物品”是蒸汽机,而火车(蒸汽机车)常常被视为是蒸汽机所带来的一项革新。但您直接从铁道、火车的角度来切入对工业化历程的考察,有什么样特殊的考虑?

沃:铁路成为我的关键切入点,是因为它使工业革命闯入并破坏了资产阶级的世界。在铁路诞生之前,蒸汽机还只限制在工人的产业世界之内,与资产阶级的客厅远远隔绝开来。而铁路像手榴弹一样闯入,塑造了资产阶级的心灵经验,从此以后,工业化也不会放过他们养尊处优的生活了。本雅明著名的“震惊”理论指的即是同样的经验,可惜他对作为结果的技术现实并不感兴趣。

书乡:您试图从物质层面进入人的心灵意识的研究,提到了“工业化意识”的概念,如何概括和理解这种“工业化意识”?

沃:在《铁道之旅》一书面世40年后的今天,我不再倾向于使用“工业化意识”这个词了,我更喜欢“同化”这样的表述。我们被我们消费的东西所同化,当我们消费工业产品时,我们也“成为”工业产品。在超现实主义的众多表述之中有一个很好的句子,我引述如下:当我们变成我们所坐的沙发时,沙发同样也变成了我们。没有比这更能精准地描述人与物之间的关系了,二者可以说是彼此融为一体。

书乡:用您所引马克思的话说,“生产不仅为主体创造了一种客体,也为客体创造了一种主体”,在您看来,这种代表了新工业意识形态的“新的主体”是什么样的面貌?

沃:如果我可以把超现实主义者所说的关于沙发和坐在里面的人的描述用在铁路上,那就是:铁道旅行使人转变为——或将人工业化作——铁路人。

书乡:在弗洛伊德的模型里,当外部世界的刺激被主体吸收、内化,坐火车的人也渐渐感受不到火车的“刺激”,以及铁道之旅所带来的景观空间的消失、标准时间的确立,在其进步性之外,是否同时也意味着工业生活对人的“钝化”?

沃:关于这一点,可以看看《启蒙辩证法》一书,这本书由法兰克福学派创始人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所写,出版于1947年,里面介绍了什么是在我们当今话语中所谓的“副作用”。副作用是每一项发明和创新都会带来的意外和不被希求的后果,无论是技术方面的还是社会方面的。称他们为副作用,纯粹是委婉的说法。

书乡:您提到了前工业时代的“美学自由”,即在火车诞生后,将传统的运输形式浪漫化、美学化,有意思的是,现在火车也成了被浪漫化的对象(比如中国有一种绿皮火车,速度慢,停靠站点多,设备旧,当年是最普遍的火车样式,现在还在运行的已经非常少了,但在高铁、飞机时代反而被钟爱,被视作文艺、怀旧的象征;还有许多地方也把火车头作为布景)。您怎么看待这种“火车浪漫化”?

沃:比起“浪漫主义”,我更喜欢“怀旧”(Nostalgia)这个词。我指的不是经典的医学意义上的“思乡病”,而是在20世纪70年代早期发展成为的意义。

这种更晚近意义上的“怀旧”是指大规模量产物品的逝去。一个像路易十五式椅子那样的传统仿古物件不是“怀旧”而只是“老式”。当大规模量产的物品不再在日常生活中“在场”时,就会获得一种本雅明意义上的新的灵晕。在那个时刻到来之前,它们都随处可见,没有特别的价值。而当它们不再随处可见时,其怀旧价值才会呈现出来。当这些曾经世界性的量产物品只留有少许的零散副本时,它们才突然变成了以前从来没有成为过的东西:残存的独立个体。

书乡:这本书于1977年出版,自第一版出版至今已有四十年。人类在交通方面经历了一些重大变革。回顾过去,您对这些革命的理解是什么?您是否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以更彻底和完整的方式发生“革命”的时代?

沃:过去的革命发生在被统治者推翻统治者的时候,通常以暴力起义的方式发生,被称为“夺权”。在当今虚拟化的世界中,变化不再发生在宫廷风暴中,而是在新一代计算机的技术积累中。尽管如此,我们仍然依赖于我们的肉体和骨骼,以及我们生活的世界。关于这一场兔子(我们的头脑)和刺猬(我们的身体和世界的形态)之间的竞争将如何结束,我还没有清晰的线索。

书乡:您认为工业革命留给我们的遗产是什么?您比较了铁路革命和计算机革命,后者可看作是“工业化意识”的延续吗?

沃:如果你比较一下马抬起腿所做的功和蒸汽机中活塞所做的功这两种运动,就会看到原始变革的延续:从腿到轮。而往复运动的发明和生产,正是已达到如今数字化水平的技术变革方向的第一步。

(原标题:从铁道探索19世纪的工业化历程——人们是如何习惯坐火车旅行的?)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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