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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对谈《平凡的世界》 有多少人真看明白了孙少平的一生?

2018-10-19 09:00 北京晚报 TF017

编者按:今年是《平凡的世界》出版30周年。《平凡的世界》是第一部全景式描写改革开放之前和改革开放初期整个中国城市和乡村发生巨大变化的长篇小说。其中有带着对未来憧憬的年轻人,还有在旧社会里经历了十年浩劫、还没有完全适应新的社会形势的老一辈。《平凡的世界》是作家对当时的社会现实做出的最敏感的反映,可以说是改革开放的一部史记。今年也是改革开放40周年,本月举办的第三届北京十月文学月的主题为“文学与时代同行”。中国社科院教授、文学评论家白烨与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文学奖的评委、文学研究者张柠对话,探讨《平凡的世界》的创作与改革开放40年。

白烨 张柠


路遥是在用生命写作

白烨:先说一下《平凡的世界》有多大的影响:《平凡的世界》第一卷发表在1986年,第三卷写完一起出版是1988年,今年刚好是出版30周年。《平凡的世界》出版后影响非常大,某种意义上来讲,是读者把它选择出来的。这本书一开始在文学圈没有引起大家足够的重视,但从1988年3月起,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开始播出这本书,播了四、五个月,听众特别多,估计有3亿人听过,我听编辑讲,每天编辑部收到的读者来信要拿麻袋装。文坛开始关注这部作品,后来它获了茅盾文学奖。现在每年这部小说要印100万套,至今共印了1700万套。

张柠:先有好作品,后有市场,图书不是先策划设计一个市场的,呕心沥血的创作出精品作品,才有市场。现在流行的许多文化创意产业是先想象什么能卖钱。像路遥这样走的才是文艺创作的正路。

白烨:毋庸讳言,现在很多作家是为了获奖而写的,网络作家会为了粉丝或者名气写作,从而带有很强的功利性,路遥就是想写一部自己满意的书。他并没有陶醉在人生的喜悦中,他花了三年时间做到了。充分全面准备包括三个方面,一是大量阅读中外从古到今的优秀文学作品。二是他花了很多时间到学校、工矿、企业、机关单位实地查访。三是他花了很长时间翻十年来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陕西日报》,手指头都翻烂了,就缠上胶布翻,工作做地扎实。

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会把你看得惊心动魄,写作怎么会成为那样一种工作,把自己搞得睡不成觉,吃不上饭。写第一卷时他在煤矿,写到天昏地暗,根本不知道天是黑的还是亮的,有时候写饿了找不到吃的,饿着肚子继续干活,这种情况一般人做不到。他写第二卷的时候在陕北的县招待所,比较冷,手被冻僵了,捏不住笔,笔不断往下掉,他就拿一盆热水,把手泡热了再继续写。他烟瘾比较大,就买一条烟,撕开,再把十盒烟撕开,烟扔的到处都是,桌子上,凳子旁边,地上,需要时随手拈来。后来他肝腹水开始吐血,一边看病一边写,第三卷在癌症把他击倒之前完成了。

张柠:路遥写作的方式是典型的古典式写法,就是用生命在写作,许多俄罗斯作家如别林斯基,就是一边吐血一边写。这样的写法到了20世纪,特别是20世纪中后期以来,很多作家不敢这样写。意大利知名作家卡尔维诺说,我对这种“重”写法表示敬意,但个人主张“轻”的写法。轻的写法是养生式写法,对作家本人很有好处,但对读者未必有好处。你写得很开心快乐,最后作品是不是有分量,能不能留下来,能不能感人肺腑,能不能有影响就是个问题。我们能理解路遥这种古典式的写法,大西北的作家写法比较卖力,确实留下了很多经典作品。

白烨:我感觉很复杂,作为读者我敬重这种付出和投入,作为朋友我又对他把生命搭进去可惜。他去世后我很自责,作为朋友我没有尽到责任。他在文学上带有殉道者的色彩,心比较狠,为了实现目标不惜一切代价。这种投入和付出一定会有相应的回报,就是作品本身的生命力,它给我们今天写作的启发是什么,有些作家出版的文集40卷,装了两箱子,路遥只有《平凡的世界》,但是它留下来了。路遥走了,但是他在作品里活着。

好作品留下了人物

张柠:我第一次读《平凡的世界》并不是很喜欢。后来我在不同场合遇到很多不同读者,问我,听说你是研究文学的,请问《平凡的世界》怎么样。我反问:你觉得怎么样呢?他说我太喜欢了。类似的情况碰到好多次,我开始觉得必须重新读。每读一次跟上一次的感受都不一样,今年上半年我第三次读,因此我修正了此前对《平凡的世界》评价的一些观点。其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修正就是,20世纪以来长篇叙事文学留下了多少让我们能记得住的人物形象?其实不多,孙少平、孙少安人物形象立住了。现实主义写法中有故事,有情节,有人物,这一点太重要了。我从文体和语言角度往回走,走到对长篇叙事文学之中人物形象关注层面的时候,发现有许多需要重新评价的地方。

白烨:《平凡的世界》之所以让大家这么喜欢,是因为作品塑造了一系列的人物,尤其是少安和少平。它讲了一个普通农村青年怎样在艰难困苦中把握自己的命运,不向命运低头,遇到挫折不气馁的故事。这个故事至少有几个层次,一是它通过两个农村青年命运的遭遇和转折,写出了时代与社会的变化,他把个人命运和国家命运勾连在一起。改革开放后他们抓住了机会,少安搞承包,办砖厂,开始有些机会了,使自己可以把握命运。他们的人生都跟时代密切相关,时代不变,他俩的命运很难改。

今天我们讲改革开放40周年,好像没有全局性和整体性反映的小说其实,《平凡的世界》就可以在这个意义上反映。路遥心里有个想法,就是一定要把村庄背后社会时代的历史变迁写出来。就事论事真是很难写,他在里面尽可能穿插了很多那个时代所遇到的问题,他写到了毛泽东逝世,十一届三中全会,小岗村农民承包对他们的启发,可以说是对改革开放40周年侧面做出的反映。

张柠:路遥的写法非常巧妙,他的心中积淀了那么多当代社会变革的信息,他把所有信息全部压缩在村庄里。这个村庄里有三个姓,孙家、金家和田家,三个姓氏代表了当时中国社会三种力量,一种是在传统社会里过的很好的田家,一种是改革开放之前在双水村里受压的金家,第三种是孙家,中间的状态,孙家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很厉害,通过三个姓氏的人家变迁来反映中国社会改革开放的变革。软的方面就是青年男女情感的故事,硬的料和软的料同时支撑着故事的发展,这也是他处理信息对我们有特别重要的启示,这种浓缩把所有改革开放和社会变革的信息融合在一个村庄的三户人家里,所有的主题融合在不同的一对对年轻人的生活里,要花大量的心血,为什么他写的很累,要靠浓缩。文学界有一个说法叫炼金术,是指把生活的矿石和材料通过艺术构思的冶炼浓缩在一起,才能展现出艺术魅力,这是路遥在准备之前花了大量的心血做的,所以信息特别浓缩。

白烨:这个作品还有一点设计是比较独特的,就是写了大量外国文学名著对少安和少平的影响,以及对他们在人生困难的时候支撑作用和滋养作用,比如少平上学时看了《创业史》,《简爱》,少平去了煤矿之后还看《红与黑》,甚至还给大家讲《红与黑》的故事,在看不见任何光亮的巷道里品味这个故事,文学作品对年轻人有多大的作用,作品写得非常充分。文学作品呈现出另一个世界,让他们除了现实之外,还有另外一种向往性的东西。回想起我当年在农村,十五、六岁参与劳动,劳动强度很大,干完活之后非常累,不知道从哪弄来一本书,看得如醉如痴,这本书看完又看了一本书,后来我才知道是《艳阳天》和《女性创业史》。书在农村传来传去,已经没有书皮了,作品会给你打开另外一个世界,沉浸在阅读所带来的想象里。农村青年的文学爱好太重要了,如果没有文学,生活就会非常无奈。

时代转型与思想解放

张柠:除了农村背景的设计之外,城市背景是县上、地区和省里,其中以县作为主要的情节展开的场所,通过这样的背景设计描述了一个青年是怎么样让自己的身体充分地展开,自由地移动,孙少平这样一个人物形象和符号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他从双水村移到县里和地区,到煤矿里去了,移动需要什么样的条件?需要没有人束缚你,这就是改革开放非常重要的成果。联产承包责任制一个农民有自由移动的权力,这是孙少平一生都在做的事情。整个故事隐含着中国从计划经济时代向市场经济时代转型过程中,年轻人身体移动的状况。

白烨:《平凡的世界》在描写生活场景方面有一个很大的特点,甚至是路遥人生的特点,那就是他始终是在城乡交叉地带的特殊环境氛围中写人物,写人物在城乡交叉地带的犹豫、困惑和迷盲,通过城乡交叉首先写出了城乡之间事实上存在的差异和差别,同时又写出了它们之间的某些互动。比如说通过城里把现代文明带进来,会让你心境摇动,很多东西会给你带来新的诱惑和吸引,让你很难抉择,更吸引你的地方和更爱的理由,只能选择一个,选择这个,失去那个。他把这种困惑写出来,没有明确答案,我们必须跟着他一起想,他等于把这个困惑甩给了读者,把我们带入了思考。

张柠:尽管我们一再提醒说在如何写的问题上他有很多瑕疵,罗罗嗦嗦什么都写,事无巨细,但有一点他做的不错,就是他回到了现实主义最初的起点。他的现实主义不仅仅是方法论,也不仅仅是认识论,他甚至成了本体论,路遥对世界的理解以及他对世界的呈现就是他要坚持的现实主义,这种现实主义是什么,就是文艺复兴以来确定的人本主义精神,以人为主,这个人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自由选择的能力以及承担选择后果的能力,孙少平和孙少安就是这样的人,不断地选择,不断地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文学作品呈现出来的人的成长经历,人的经验展开的过程本身构成了这个小说完全的自主价值,不需要求助于别的东西,孙少平和孙少安都是在不断地选择,不断地承担,不断地选择自己以及承担自己选择的后果,这是基本的现实主义起点,因此他回到了人们思考问题的原点。

现代人思考问题的原点就是人的解放,人的行动,人的自由,这种人的解放跟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提倡的思想解放恩完全吻合在一起,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起点就是解放思想,重新释放人们身上被禁锢的能量,这就是改革开放的起点,他塑造的人物形象实际上是重回到人本主义的起点,重回到现实主义的起点,或者说重回到现代主义文学的基本起点,我们才把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文艺思潮、文学思潮、社会思潮称之为新启蒙思潮,重新接续了被外族入侵,被其他社会变故所中断了的20世纪的主潮,路遥既没有选择批判现实主义,像张贤亮那样的选择,也没有选择新潮小说的路子,选的是现实主义,他是回到中国的土壤上,中国的现实之中,中国人最基本的思考上,从这个意义来说我认为路遥是现实主义的,而路遥的现实主义基本的起点是人道主义和人本主义,作为一种本体论意义上的层面,之所以他的作品具有生命力的原因。

白烨:那时,文学创作的观念正在变化。我硬着头皮看了第一卷,看完后印象非常不好,觉得平淡无味,平铺直叙。那时我的观念在变,他的观念没有变。我希望他在人生的路上继续前进,把现实主义方法更新发展一下,让他有更多的色彩和元素,但《平凡的世界》不是,看完第一卷正好1986年年底他们在驻京办开会,有几位老同志认为这是现实主义的弘扬,我越听越烦,那时候正对现实主义进行反思,我要说实话会被批评,当着路遥的面不好意思批评,我就一直在会上闭着眼睛,开完会我给路遥写了一封信,我说你这个作品写的不好,没有在人生基础上继续前进,而是在后退,至少是止步不前,文学是巴尔扎克式的现实主义,事无巨细,现在读者都开始进步了,结果路遥看了以后非常生气,回了一封信,他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道理,我希望你耐着性子再看看后面的,他第二卷和第三卷都是写的白兄请批评。

后来我开始看第二卷,印象好了,看第三卷,印象又好了,为什么?这时候我不再那么激进了,一年之后再看《平凡的世界》确实不行,第二卷把人物关系、场景和描述都摆出来之后,人物命运的冲突和坎坷出来了,开始抓人了,第一卷几乎没有什么官场的描写,第二部开始有县里,看了觉得不错,第三卷又不错,他在继续往上走,按照常规长篇三部曲第一部写的最好,从容不迫,精雕细刻,越写越松,但他的不是,第一部很慢,很散,第二部相对紧凑,故事很密集,看起来让你觉得很抓人,第三部同样是这样,这个很难得,长篇能这么写说明他还是有准备有后劲的,看了之后我就写了两篇文章,一篇发在了《红旗》杂志上,写的比较精心,特别谈到了路遥的五个特点,后来路遥非常认可,甚至非常欣赏,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原来对它没有从方方面面静下心来冷静全面的分析和体味,单从语言来讲有一个特点是我们必须注意的,就是作品充满了我们,这是别的作家没有的,他的议论、叙述和描写经常出现我们的人生怎么样,或者说主人公怎么样,这是可以分析的,一定是非常有意义的标志,是群体性的,至少代表着一层人和一群人在写作,不是一个人在写作,会有一种功能,读者看的时候顺便把你揽进去了,把你跟他揽到一块儿,把你变成我们了,让你不能无动于衷成为第三者或者旁观者,必须进入进来,一起进入情景,包括写的主人公的烦恼和对人生的感叹都把你包括进去,你不能无动于衷。

 

(原标题:《平凡的世界》与改革开放40年)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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