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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羡林称他清华园“四剑客”之一 面向工农兵的红学报告场场爆满

2018-09-20 10:38 北京晚报 TF2018

骑过未名湖,还未细细欣赏久违的湖光塔影,天上,突然响起一个炸雷。这是秋天的雷声,在寂静的校园里,响得极其惊心动魄。急急地冲向朗润园,迎风闻到了荷叶的清香。这是下午三时,正是吴组缃先生“法定”的散步时间。然而,吴先生此时并未出现在湖滨的绿木长椅上。

作者:吴霖


“因为要下雨,今天就不出去了。”吴先生解释说:“我已经在家中散步过了”,他顺手指了一指并不宽敞的房间,补充了一句:“四百趟。”吴先生头上,戴着一顶绒线织的帽子,褐色,状若薄薄的圆瓦,说话时,眼睛很专注着。这是一个做事认真的老先生。

吴先生在一九二零年代进清华大学求学时,曾路经原为燕京大学的燕园,他在当天的日记里,写下了“雕梁画栋,红红绿绿的,像画中的宫殿一般”的印象。后来,经过世事沧桑的他,先是在解放初,回到母校,出任中文系主任,至院系调整后,复进入北京大学,任中文系教授至今。想来,他在这座“宫殿”里,已然生活了四十年。

吴先生致力于《红楼梦》研究多年,影响颇大。他最反对那些游离于著作本身对细枝末节的穷究。五十年代,批评俞平伯的“红学”观点,已成为运动。朱德曾对北大教授们说:“你们如觉俞平伯的观点不对,你们应拿出自己的来。”吴先生对《红楼梦》的思想和艺术性,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遂在北大开设“红学”专题课程,并在首都剧场,面向工农兵们,做了若干场报告。据说,场场爆满,轰动一时。

目前,吴先生正在进行的最重要工作,就是搞出一本《吴批红楼梦》。多年的古典文学研究和清新隽永的文字,想必能使这本古书,焕发出新的光彩来。使吴先生略感不便的,是现在的出版多为从左至右的横排本,而传统的眉批、总批和尾批,则似乎是更宜于竖排版的。

这本《吴批红楼梦》,大约在十月底可告杀青。届时,这本由作家和学者双重身份批注《红楼梦》,想必能在“红学”界引起瞩目。

除此之外,吴先生还在进行回忆录的写作。有若干篇章,已在上海《文汇报》上发表。回忆录总题为《帚翁话旧》。帚翁者,吴先生也,此乃已故吴夫人生前为吴先生所起,出典自“文革”中。其时,吴先生位列不祥之类,曾被勒令与语言学家王力先生共同打扫厕所,既如此,吴氏和王氏二老每天遂挥帚不止。吴先生后来曾“谦虚”地说:“大概我比王力先生年轻一些,故而打扫得也干净些。”数年前的悲愤,竟被一句幽默的语言掩去。

吴先生原名“祖缃”,他嫌此名封建色彩太浓,遂改之。他初进清华时,学的是经济。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想以此做“妻子”,把文学当作“爱人”的。然次年,终于与“妻子”分手,而转至中文系。在校期间,他的小说曾由鲁迅先生推荐给增田涉,翻译到了日本去。吴先生承认,在他文学道路上,鲁迅和茅盾曾给予他很大影响。

抗战时期,他曾任冯玉祥将军的国文教师,他很尊重冯氏。但他曾对冯氏说过:“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抗日,而不是因为你仅仅是冯玉祥。”吴先生其为人耿直爽快,由此可见一斑。冯氏出洋,吴先生曾以秘书身份随同前往,并曾代拟了诸多演讲稿。后冯氏欲自美国赴苏联,吴先生以有家室之累辞,旋即回国,而冯氏则于赴苏途中,不幸遇难。倘吴先生不先归国,亦难逃此劫。

吴先生不善饮酒,自谓且是“世袭”的不善,其父若此,其子及孙亦若此。吴先生最爱抽烟,其四十年代写的散文《烟》,堪称诠释烟文化的名篇。他爱抽烟斗,故此,朋友们也常以此相送。前两年,遵医嘱,一下子戒了烟,自此,遂未再抽过,但有时闲来仍会摩挲烟斗,大概,是想象抽烟的快乐吧。吴先生是安徽泾县人氏,故爱茶似不可免,亦懂茶。他收集的茶壶,大约不下数十件,零零落落,放在橱里柜上,精致与拙朴造型者皆有。其中,有自己买的,有孩子孝敬的,亦有旧雨新知赠送的,礼不算重,却雅,典型的秀才人情。他的家乡,是出名茶的地方。其中有一种叫“放牛郎”的茶叶,产量极少,被行家视为稀世珍品。吴先生曾经写道:其茶细如牛毛,若以山中岩泉冲之,极美。如此好茶,吴先生现在尚能品到否?

吴先生伉俪相濡以沫,感情最深。结婚六十多年后,吴夫人不幸先赴黄泉,吴先生悲痛之极。稍后,为了避免触景生情,书房换了房间,家中陈列亦换了地方。然家中旧物比比皆是,岂能不睹物思人?!燕园确实很美,煌煌乎如“宫殿”,但失去了女主人,这美,也便黯然了许多。吴氏伉俪原先的卧室,就在现在的书房之侧,自夫人去世后,吴先生再也不肯踏进一步!

吴组缃先生与季羡林、闻家驷一样,也是朗润园中人,他住在九公寓206室。他家当年的电话是:2502586。查当年日记,我是1993年9月21日拜访他的。10月11日写出《吴组缃的“宫殿”》一文。11月1日,吴先生因急性肺炎住院,1994年1月11日,病逝于北医三院。

吴组缃(本文作者吴霖摄于1993年9月)

至今记得与吴组缃先生正式交流的第一句话,我还未在他家的椅子上坐稳,他劈头就问我:“你读过《红楼梦》吗?”

完全猝不及防中,我老老实实回答:“看过。”

紧接着,他表情严肃,又追问:“你看懂了吗?!”

因为似乎被质问,让我略有不快,只能以沉默回答他。他这时才口气稍缓了些,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我说:“你一定没看懂。”他既然如此说了,我还能如何回答。吴老啊,你还会不会聊天?!这话当时不敢说,到了今天,我仔细想想,前前后后读《红楼梦》也有过数遍,但我确实不敢说是百分百看懂了《红楼梦》的。尤其当我知道吴先生是中国《红楼梦》学会的首任会长之后。

我想,吴组缃先生当时的问话,一定是他在北大开设《红楼梦》专题课程时经常向学生提的问题吧。被“有幸”问到的学生,大约都是像我当时一样,“战战惶惶,汗出如浆”的。吴先生的提问,今天想来,无异于棒喝。

记忆中介绍我一定要拜访吴组缃的,应该是与我相熟的林庚先生。林先生与吴组缃不仅是清华大学的同班同学,后来在北大中文系也一直是同事。两人在大学期间就是好友,并保持了终生的友谊。当年,醉心文学的吴组缃、季羡林、林庚和李长之被称为清华园“四剑客”(季羡林语)。除了李长之先生1978年在68岁故去无缘识荆外,我有幸认识其中的三位。

吴氏大宗祠   摄:吴霖

吴组缃出生于安徽泾县茂林村。该村向有“小小泾县城,大大茂林村”的美誉。

该村吴氏,源出唐代吴少微之后,为著名的“左台吴”中的一支。据某种老谱载,有百九名君锡者,生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僖宗乾符初年(874)避王仙芝兵,携家居于建康。百九生万一、万二、万七。万一名仲举,仕于南唐,卒于北宋咸平元年(998),迁居宣州城南。万一有三子,长子大千一,名几复,字希贤,北宋景祐年间进士,曾任衢州教授。景德元年(1004)徙居泾县魁峰东庄庄原。吴希贤生三子,长子觌京留在东庄,承守祖业。次子安国于北宋熙宁年间,因为娶了河西的宋氏女为妻,从东庄搬至宋家坦与宋氏“联居”,是为吴氏定居茂林的开始;三子开国据说徙居长安,后裔有的迁往青阳县,后发展为“老田吴氏”。吴希贤是这一支吴姓迁居泾县的重要人物,应该可以确定,但所谓景祐年间进士一说,经我考证,未得证据。现茂林吴氏尊万一为一世祖。

我曾在前几年的一个深秋驱车去过泾县,茂林村是事先计划中专程去的,主要就是想去看看茂林村的吴氏大宗祠。那天,我赶在中午大宗祠关门休息之前得以买票进入。这个大宗祠是皖南吴氏宗祠中形制非常突出的,规模宏大,构件精美,而且这里还是著名的“皖南事变”的重要发生地。

吴组缃据说是茂林吴氏前分七房“绿野堂”一支的后人。他的祖居,即七房大夫第的建筑至今犹存。因行色匆匆,未及寻找。宗祠也看了最大的这一处。其实,茂林吴氏的宗祠还有一些,吴组缃曾在一篇文章中淡淡地写道:“我们村子是聚族而居,氏族颇大,大宗祠下,又有许多支祠。”

大宗祠边上就是新建的“三吴纪念馆”,是专门纪念源出茂林的三位当代文化名人,即画家吴作人、作家吴组缃、书法家吴玉如(北大教授吴小如的父亲)。

拜谒大宗祠后,我特意在村里的古街上徜徉许久,并于茂林小学不期而遇。该小学的前身正是吴组缃父亲吴吉孚(1867-1928)于1918年春创办的“育英学校”。吴组缃和夫人沈菽园(1908-1986)都曾在这个小学当过教员。

茂林人极为重视教育,自北宋建村至今,文风极盛,人才辈出。据宗谱和有关史志记载,仅明清两代,茂林就出了进士19人、举人119人,岁贡生员难以计数。据说,当年除了正榜进士的牌匾可以进大宗祠外,其余的一律只能进自己的支祠悬挂。因此,茂林吴,与旌德江、绩溪胡、宣州梅被并列为皖南四大姓。

吴先生晚年曾回忆过1929年自己考清华的情形,当时上海考区拟录取150人,但考生有2万多人,最后吴组缃被录取了。茂林吴氏当时已在清华的还有吴作民和吴半农(1905-1978)。后者是吴组缃的胞兄,在老弟考上清华的那年,老兄正好从清华经济系毕业。因此,吴组缃钟情清华,并报考经济系,当与乃兄有关。

“吴氏大宗祠”和“三吴纪念馆”是紧靠着的,纪念馆前面有绿化,还有一大片停车场。隔着停车场,有一排新修的房子,开着各种各样的小店,有一家“凤记古玩店”,老板凤姓,我估计是来自茂林附近的凤村。一问,果然。但凤村人原来并不姓凤。据说凤姓人是五代时后汉皇帝刘知远的子孙,后汉亡后,刘氏宗室的一些人南渡逃亡,先在江西南昌一带居住。后来始祖世杰公来到泾县南乡,经过阳山东麓时,听到奇怪的鸟鸣,便认为是凤凰的鸣声,是祥瑞之兆,于是就在现在的“鸣凤桥”一带定居下来。为避免宋王朝的追杀,便改刘姓为凤姓,世代繁衍,遂成聚族而居的凤村。凤姓是个稀少的姓氏,吴组缃的母亲就姓凤,叫凤素珠(1865-1943)。

吴吉孚和凤素珠共生育了13个子女,大多因病夭折,最后只剩下三个孩子,除了吴组缃昆仲,还有一个姐姐。姐姐16岁结婚,当年即守寡,1964年去世。

寒斋庋藏有1927年版敦本堂《凤氏宗谱》10册一种,源出泾县凤村,谱载凤氏派行:“鸣廷文一尚,国家兴必大,添应兆元良,维汝时知懋,盛治永悠扬,世衍诗书绪”。

25年前9月的那一天,吴组缃告诉我,研究《红楼梦》多年,他与考据派不同处,自己主要从小说的思想性和艺术性着手。从《史记·货殖列传》伊始,中国轻商已久。薛宝钗因是商人家庭出身,所以,在曹雪芹笔下,薛也不是淑女,贾宝玉也有很多坏习惯……他还告诉我,《吴批红楼梦》主要有眉批、总批和尾批,最迟10月底之前可以完工。但随着吴先生突然生病住院,并一去不回,那一本众所盼望的《吴批红楼梦》竟成遗恨。

除了收集茶壶和烟斗,那一天,吴组缃先生还告诉我一个特别的爱好,他喜欢逛商店。当时的吴先生给我的感觉是,面有病容,不苟言笑。但他却告诉我,年轻的时候,他喜欢弹月琴、听京戏、讲笑话……他在给我特意打开夫人曾居住的房间时,我一眼看见有各种各样的茶叶罐放在柜子上,他告诉我,全是空的,扔了可惜。

吴组缃著《苑外集》

吴组缃忆鲁迅

在鲁迅诞生百年纪念的日子,我却总想着他逝世那些年的光景;简直挥之不去。

那时候,从报刊,从友人通信和口头,早就知道他疲劳过度,肺病严重。但忽好忽坏,传闻打算出国疗养,或苏联、或日本。想着他的生活和处境,多么希望他能断然成行!然而还是住在上海,拖着重病不能休养,并且稍能起坐,就写那么多的大文。我总是怀着不安,反复细读,常常激动地不能自持。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我永远记得这一天,噩耗传来了;当时我在南京只能从上海几家报纸了解一些情况。有许多天,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捧着报纸止不住流泪,感到未曾经验过的悲恸。

鲁迅比我年长二十七岁,我从少年初能知事即读他的书。开初并不能真懂,只觉得泼辣而富有意趣。到后来,读后能渐渐触发我产生许多联想,教我关心现实,热爱生活,进而探索自然与人生,一直归总到对国情,对社会的绺心忧念;并且注意检验自己,想着应该怎样看事,怎么做人。他的每一本著作,每一篇短文,我都尽力找来钻研品味。多少警句我能记诵;多少言论行事,我多熟知。

我确实认识到:作为一个革命爱国者,为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他呕心沥血,一身硬骨头,“横眉冷对,俯首甘为”,“二六时中,无有己时”;作为一个启蒙思想家,他对中国社会历史的剖析,对中国国民性的分析,洞烛隐微,振聋发聩;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他努力实践,锐志自新,把自己看做一湾水,力求汇入江河主流;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文学家学问家,他善于继承与吸取,不断披荆斩棘,开创道路,其精义是“血管里流出来的都是血”,首先坐实自己是革命者,为真为美为善的追求,有坚忍不拔的灵魂做主宰。

以上这些,在我的心目中,绝不是概念的存在;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能感触到他的呼吸、体温和脉搏,只觉得他像一团火,一盏灯,常年给我送来热力和光亮。

(节选自吴组缃《感激和怀念——纪念鲁迅诞生一百周年》一文)

(原标题:吴组缃的“宫殿”)

来源:北京晚报

编辑:TF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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