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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候鸟的勇敢》:充满体温的文学东北 落寞却也生机

2018-05-18 10:17 北京晚报 TF0328

没有人比迟子建更能击中那些世情中的善恶。

作者:陈梦溪


 

最近东北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成为人们热议的话题。社会学家、经济学家都站在各自的角度分析东北,作为出身东北,并且长期致力于躬耕书写东北的作家,迟子建对这片土地爱的热烈与深沉,她以一支莽莽之笔写就对东北的眷眷之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习焉不察,充满体温的文学东北。《候鸟的勇敢》既写出了东北的落寞,也写出了东北的生机。她触及东北根深蒂固的社会问题,比如人情社会与体制迷思,又将“有情”藏匿在东北严峻的社会现实背后,红尘未了的德秀师父,老实憨厚的张黑脸,他们因孤独与善良而相拥的情感。

这些人事、情事、心事融汇到东北莽林荒野中,汇聚成迟子建的文字力量。阿来这样评价的迟子建:有了俄国地理学家的对乌苏里的考察记录,那些土地就成为了俄罗斯真正的边疆。而有了如迟子建这一系列文字的书写,黑龙江岸上这片广大的黑土地,也才成为中国人意识中真实可触的、血肉丰满的真实存在。

山林与城市

故事的两个主要场景是山林与城市——瓦城和它设立的金瓮河候鸟管护站。管护站的两位常住人口是站长周铁牙和喂鸟工人“疯子”张黑脸,“铁牙”与“黑脸”代表着价值观泾渭分明的两类人,精明的管护站站长周铁牙进山是“听见银子响”,而说话颠三倒四的张黑脸却“把长翅膀的都当成祖宗”供着。偏偏周铁牙背地里用铁笼子诱捕野鸭,一部分卖给城里的酒楼,一部分给领导们送礼,打点通路。一边又瞒天过海,欺负老实人张黑脸,骗他灶台旁边的鸭毛是病死的野鸭。虽然“候鸟管护站成了候鸟屠宰场”已成半公开的秘密,但无人理会。小说后半段,26岁的博士石秉德在管护站建立了研究所,他的父母都是城里人,是自然科学领域的大教授,这样一位家境优渥的年轻人却一头扎进了山林,“自讨苦吃”。石秉德研究鸟儿的习性、捡到被遗弃的蛋后用自制的孵蛋器孵出雏鸟,遍走山林,观察野生动物的栖息环境,将非法捕猎者设置的工具清除,他还观察鸟儿的智慧,看乌鸦们是怎么样配合着用钓鱼竿抓鱼的,不时还为受伤的鸟儿治病。石秉德的出现虽然是作为一名“闯入者”,打破了管护站固有的格局,以毫无冲突的方式带出一种故事的转向,让人期待着另外一种结果。

与管护站的三人相对,瓦城也有三个代表人物,周铁牙的外甥女罗玫罗局长、林业局的蒋进发蒋局长和公路收费检查站的老葛。老葛帮助周铁牙运送野鸭进城贩卖、之后又拍摄视频敲诈周铁牙,铤而走险为的就是给女儿找个“钱多事少福利好”的体制内单位,蒋局长在管护站因禽流感疫情被隔离后,惶惶不可终日,开始了对候鸟们的忏悔,他甚至向候鸟们保证,要是他能逃过此劫健康平安,回城之后一定要增加保护候鸟的人手,让候鸟们免遭杀戮的命运。候鸟在这里的隐喻恐怕不只是鸟,更成了危机来临时的精神图腾,是人们陷入困境的救命稻草。部分人在追求物质财富的过程中,压抑了内心对于环境和保护动物破坏后的惴惴不安,禽流感被看作候鸟对一部分良心有愧的人的惩罚,对于自然和生命的敬畏让“候鸟的神话”在城市里悄悄流传开来。而罗玫是个神秘人物,她因为亲情关系默许周铁牙的所作所为,关于她的传言满天飞,但她也在步步高升的同时爱惜羽毛,年轻有为,候鸟研究站就是她支持设立的,石秉德也是因此而来。

候鸟与候鸟人

过了凛冽的寒冬,南下的候鸟就要北归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起,瓦城里的人像候鸟一样爱上了迁徙。冬天到南方避寒,夏天回到瓦城消暑。对于候鸟人来说,他们的世界总是春天的。能走的和不能走的,已然在瓦城人心中扯开了一道口子。每到这时,张黑脸便会回想起自己曾在一次扑打山火时路遇猛虎,幸得白鹳相护,躲过一劫。

小说中,候鸟人的出场在候鸟之后,但几乎同时,春色渐浓后,候鸟人也陆续回来了。迟子建写道:“候鸟迁徙凭借的是翅膀,候鸟人依赖的则是飞机、火车和汽车等交通工具。每到初春时节,瓦城的小型机场、火车站和客运站,便是人满为患……能够在冬季避开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在南方沐浴温暖阳光和花香的瓦城人,要有钱,也得有闲。”这些候鸟人选择的“栖息地”集中在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尤其是海南省,三亚、海口、珠海、北海等都有瓦城人的身影。迟子建虽未正面描写他们在南方的生活,却从房价、房租等水涨船高、走的时候带着瓦城特产,回来的时候带着新鲜热带水果,一去就是半年来说明候鸟人的“有钱有闲”。

候鸟有冬候鸟和夏候鸟,候鸟人也分南方和北方,除了北方去南方过冬的,还有不少南方人来北方避暑。这类候鸟人都是生活在南方“火炉之地”的老人和自由职业者,“他们生活相对富裕”,但与北方的候鸟人热衷于在南方各地买房不同,他们来东北避暑则很少买房,而是以租房为主,尽管如此,也已带动了当地的餐饮旅游和房屋租赁市场蓬勃发展。小说中张黑脸的女儿张阔就当了房东,她的房客就是南方来避暑的候鸟人。

迟子建在候鸟北归的背景下写了候鸟人的北归,但这两种“迁徙”却有着不尽相同的意涵,候鸟与森林的关系也不同于候鸟人与家乡的关系。候鸟每个春秋飞越上千里显示了生命的勇敢与顽强,候鸟人的“飞越”却与勇敢没有太大关系,这种对生存环境的选择背后有我们所关注的养老问题、人口流动问题和区域发展不平衡等社会问题。好在迟子建点到即止,并未就此进行过深的探讨,候鸟人仿佛成了候鸟故事若隐若现的背景,但其中又充满了互相勾连的关系。

候鸟与留鸟

一场疑似禽流感的风波爆发,令候鸟成了正义的化身。在瓦城人看来候鸟怕冷又怕热,是个十足的孬种。可如今,人们却开始称赞候鸟的勇敢。小城看似平静安逸,却是盘根错节,暗流涌动,城外世外桃源般的自然保护区,与管护站遥遥相对的娘娘庙都未曾远离俗世,动物和人类在各自的利益链中,浮尘烟云。与候鸟相对的是留鸟,自然界候鸟和留鸟井水不犯河水,但人群中候鸟和留鸟却悄悄滋生着某种裂痕,隔阂越来越大。迟子建笔下,候鸟人互相的交流是:“哪天的航班?再不走雪来了,就得捂上棉衣啦!”那些无力做候鸟人而又渴望温暖阳光的老人们——人群中的留鸟,听到这样的招呼,都会“撇起嘴,做出不屑的姿态,他们在瑟瑟冷风中,抄起袖子进酒馆,买醉去了”。人群中的候鸟意味着富裕的生活与更多的选择权,而人们所仇视的除了贫穷与富裕的巨大差距,还有随着生活方式渐行渐远的精神世界。候鸟神话的流传也反映了人们内心某种难以名状的期盼:希望借助候鸟(动物)的“神力”来惩恶扬善,而有钱人“吃野鸭”之后得禽流感被认为是“报应不爽”。但这一切的冲突都掩藏在迟子建散文式的叙述中了,偶尔显现一点,点到即止,再回到候鸟的故事,但从中我们能感受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产生的变化。

迟子建的书写正如东北白雪苍茫的黑土地,白色的一面是良善,黑色的一面是恶念丛生的世间,没有人比她更能击中那些世情中的善恶了。迟子建依然能在这片土地里面发现当下生活里我们所面临的焦虑、矛盾、欢笑、坚忍,探讨了我们面临的自然生态的潜在威胁、人际关系的复杂、贫与富差距造成的心理错位等等各种问题。因为有了预设字数的限制,在写作过程中,迟子建下笔多有节制,及时将多处情节和细节消隐,不以恢弘示人,在有限的篇幅中展现出了极高的叙事水准。她以干净唯美的笔触,直面现实世界的罅隙、日常的波澜。她写那些精神迷途之人的爱与悲痛,写他们的欲望与沉溺。正如此书的终审、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应红的评价:迟子建小说的特点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淳”,淳厚、淳朴、淳美……篇幅虽不长,却容量丰厚,饱满有力度,是她写作功力的体现。

♦创作感悟♦

渐行渐近的夕阳

小说故事由春至冬,而创作它历经夏秋。

文 / 迟子建

去年夏秋之际,我在哈尔滨群力新居,住了四个月。其中大半精力,投入到了《候鸟的勇敢》的写作上。

这套可以远眺松花江的房子,面向群力外滩公园。每至黄昏,天气允许,我总要去公园散步一小时。夏天太阳落得迟,也落得久长,西边天涌动的深深浅浅的晚霞,忽而堆积起来,像一炉金红的火;忽而又四处飞溅,像泣血的泪滴。当我迎着落日行走时,常被它晃得睁不开眼,一副半梦半醒的模样;而与它背行时,夕阳就是架在肩头的探照灯,照得脚下金光灿灿。

夕阳中总能看见各色鸟儿,在树林和滩地间,飞起落下。常见的是仿佛穿着黑白修身衣的长尾巴喜鹊,还有就是相貌平平的麻雀了。麻雀在此时喜欢聚集在一棵大树上,热烈地叫,好像开会讨论着什么。有时我起了顽皮,会悄悄走过去一摇树身,让它们散会。

我散步的时候,脑海里常翻腾着正在创作中的《候鸟的勇敢》,候鸟管护站,金瓮河,娘娘庙,瓦城的街道,这些小说中的地标,与我黄昏散步经过的场景,有一种气氛上微妙的契合。不同的是,小说故事由春至冬,而创作它历经夏秋。

我们所面对的世界,无论文本内外,都是波澜重重。夕阳光影下的人,也就有了种种心事。所以《候鸟的勇敢》中,无论善良的还是作恶的,无论贫穷的还是富有的,无论衙门里还是庙宇中人,多处于精神迷途之中。我写得最令自己动情的一章,就是结局,两只在大自然中生死相依的鸟儿,没有逃脱命运的暴风雪,而埋葬它们的两个人,在获得混沌幸福的时刻,却找不到来时的路。

这部小说写到了多种候鸟,而最值得我个人纪念的,当属其中的候鸟主人公——那对东方白鹳。我爱人去世的前一年夏天,有天傍晚,也是夕阳时分,我们去河岸散步,走着走着,忽然河岸的茂草丛中,飞出一只我从未见过的大鸟,它白身黑翅,细腿伶仃,脚掌鲜艳,像一团流浪的云,也像一个幽灵。爱人说那一定就是传说中的仙鹤,可是它缘何而来,缘何形单影只,缘何埋伏在我们所经之地,拔地而起,飞向西方?爱人去世后,我跟母亲说起这种鸟儿,她说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见过,那鸟儿出现后我失去了爱人,可见不是吉祥鸟。可在我眼里,它的去向,如此灿烂,并非不吉,谁最终不是向着夕阳去呢,时间长短而已。因为八九十年,在宇宙的时间中,不过一瞬。我忘不了这只鸟,查阅相关资料,知道它是东方白鹳,所以很自然地在《候鸟的勇敢》中,将它拉入画框。

从1986年我在《人民文学》发表首部中篇《北极村童话》,到2018年《收获》杂志刊登这部《候鸟的勇敢》,三十多年中,我发表了五十多部中篇,它们的体量多是三五万字,但这部中篇有八九万字,成为我中篇里篇幅最长的。完稿后我改了两稿,试图压缩它,没有成功,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它完美,而是说它的故事和气韵,该是这样的长度吧。这也使得我有机会,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在新的一年,能够奉献给亲爱的读者一册小书。我不知道《候鸟的勇敢》这条山间河流,自然冲积出的八九万字的小小滩地,其景其情能否吸引人,愿它接受读者的检验。

让我再一次回望夕阳吧,写作这部作品时,我夏天在群力外滩公园散步时,感觉夕阳那么遥远,可到了深秋,初稿完成,夕阳因为雄浑,显得无比大,有股逼视你的力量,仿佛离我很近的样子。这时我喜欢背对它行走,在凝结了霜雪的路上,有一团天火拂照,脊背不会特别凉。

2018年1月6日哈尔滨

选自《候鸟的勇敢》后记

(原标题:当人像鸟一样爱上迁徙)

 

来源:北京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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